采访丨黄曼兮 李家任 林梦晴 刘香君 言菲
撰稿丨言菲 李家任
编辑丨言菲
巴士海峡，一条难以平静的国际水道。日日夜夜，航船川流不息，接续着南海和太平洋的贸易生命线。
这条繁忙的水道位于大浪区，台风、地震频发，长踞海运气象预警新闻中。一个台风天，一艘散货巨轮打算一如往常穿过巴士海峡。虽然风不平浪不静，但是老海员们已经见惯了这样的风浪。轮船在海上像不倒翁一样，只要风浪没有大到倾覆船只，海员们就可以安然在船内休息。
这时，实习生小欧忽然接到紧急通知：有人发现艏尖舱破开了一个比手指要粗一些的洞。
岸上的人可能会认为一个漏水的小洞无足轻重，但是在海上，情况却大不同。如果没补好，任由这个小洞注水一夜，这艘轮船将会沉入几千米的深海。
海水不断灌入船舱。小欧作为唯一的实习生，跟着水手长来到舱底，在一旁给水手们递工具。全体水手在泥巴水里干了一整天，挽救了巨轮下沉的命运。堵上小洞后，水手们又加固了一层水泥和一层沙子，但小欧依然害怕再出差错。他不想年纪轻轻就葬身深海。
这是小欧第一次出海。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出海了！
一、新手出海啦！
接受采访时，小欧已经结束了九个月的海员生活。趁着年前有换班机会，他决定提前结束实习，上岸过年。他向我们讲述起这段惊险的航海经历，语气略带自嘲，想要努力制造一种幽默的效果。过去的危险，已经消弭在远洋中。
“那你还会继续出海吗？”
他没有迟疑，轻快对答：“当然会啊，有钱赚，白吃白喝，到处玩！”
在抖音上搜索“海员”，一大片海景封面的视频会铺满屏幕。“环游世界赚美金，包吃包住看这里，有远大理想的你先从海员做起”“做海员，持高薪，游世界，拿着工资'旅游’”“领略别人一生看不到的风景，去别人一生看不到的地方”……“赚钱”“高薪职业”是标题中最频繁出现的词语。
抖音上的一个海员视频封面
小欧出生于2001年。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被抖音视频里美丽的风景、满意的工资吸引。初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高中，主动选择读海事中专，决定要做这份可以到处旅游的高薪工作。三年后，他又考入大专。等到2020年疫情暂时平静，小欧第一次踏上了远洋的轮船。
远离陆地的生活，并不像抖音视频里那样潇洒，小欧很快体会到了海上生活的枯燥。第一大困难是船上没有信号；因为疫情防控，靠岸后海员也不能下地。吃不习惯，住不习惯，什么都不习惯。小欧提出要回家，公司回复“隔离费自己掏”。想到自己一分钱没赚到，现在下船还要掏出一万多块隔离费，他决定还是忍一忍。
海员的伙食很好，伙食费标准一般是一天八美金。不巧的是，这艘船上的大厨是北方人，总爱蒸馒头，一次蒸上百个，让习惯吃米饭的小欧犯了难。
不仅如此，身为长沙人，小欧爱吃辣。对他来说，北方的菜色太清淡了。在上船之前，小欧的奶奶给他装了满满三瓶剁辣椒，他靠着这三瓶剁辣椒，才度过了最初的两个星期。
吃完家里带的剁辣椒，小欧不得不自力更生。他开始自制剁辣椒。这道美味的下饭菜做起来很简单：把红辣椒洗净剁好，放点生抽，装在玻璃罐里，腌个两三天就可以吃了。
小欧自带的剁辣椒
变化，就发生在朝夕相处之间。
船员们大多来自五湖四海，身上携带着鲜明的地域印记。在长达七八个月的共同生活中，他们暂时组成了一个新的集体。不同的地域特点和生活习惯，往往会相互影响，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一个来自河北保定的同事爱上了他做的剁辣椒，每顿都要找他来一颗；跟几个东北同事待久了，小欧也开始学着吃大蒜。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蒜的时候。小欧直接干吃，“只感到辣舌头”。
东北同事告诉他吃蒜的秘诀：先一口肉，再就一口蒜。
“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小欧逐渐领会了这句话的精髓。下船之后，他在酒店隔离。隔离餐里没有大蒜，他竟然觉得不太习惯。
原本爱吃辣的湖北人陈海，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十一年。再谈起饮食偏好，他的口味变成了南北均可、甜辣咸淡皆宜。上学时的陈海像小欧一样，对周围的事物洋溢着热情，总要冒出几句幽默的话。他将过去的性格视为“冲动”，海员这个职业塑造了现在的他。如今，他能够在大风大浪面前保持淡定，善于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心中始终悬着一丝警惕之心。
二、漂流在往复浪潮中
高中毕业后，陈海听从舅舅的建议，选择读日照的一个海事学校。他还不知道远离陆地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这一年，陈海独自坐上了从湖北汉口开往江苏连云港的绿皮火车，这趟火车会将他载往新的城市，新的生活。
岸上的人对大海充满了浪漫的幻想，可能很难想象海上生活的细节。随着轮船远离陆地，一切开始渐变。
首先是信号开始消失。先是满格，再是三格、两格、一格。4G变成3G、2G，最后信号彻底消失。这一切发生在离岸两三小时内。两三小时后，是互联网时代的无网络生活。
食物也会渐变，只不过历程更长一些。开始有各式各样的新鲜蔬菜、水果，到后来只有苹果这类能够长时间贮存的水果。新鲜瓜果最多吃上半个月，接下来只有冻菜、冻肉。等到下一次靠岸，才能吃上新鲜的食物。
人的心情，也逐渐随着海潮波动起来。每天面对熟悉的二十几人，如此度过七八个月，海景房也慢慢住成了“水牢”。即使很多海员性格乐观，有时候也会感到没来由的烦闷。
那时坐火车去上海事学校的陈海，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他坐在火车上，只是一直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第一次发现省会城市的道路很宽阔，感觉很新鲜。当时的手机像素太低，他没有拍照留念。
绿皮火车开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六七点时才到达连云港。抵达日照的海事学校，还需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连云港东到汉口的绿皮火车
陈海上学那一年是2008年。这一年，美国爆发了金融危机，这场风暴迅速席卷整个世界，给全球贸易带来了严峻的挑战，也牵扯了无数人的命运。
金融危机之前的两年，市场火热，海员形势一片向好，报名海员学校的人特别多。陈海这一届也受到了影响，有14个班，每班四十多个人。然而，合格考试要考七门课程，最后通过率只有10%左右。算下来，每个班只有四五个人能通过。
补考一次之后，陈海终于通过了合格考试。但这仅仅是试炼的开始：前几年大量增长的学员，再加之金融危机后不景气的市场，到陈海毕业时，海员实习生岗位的竞争变得非常激烈。
第一次实习，只在船上待了三个月，陈海就下船了。
他记得，那艘船的水手长曾经让他去清理货舱里面的货物残渣。眼前是一个十多米深的空舱，站在舱盖前向里面望，舱里又黑又脏。陈海觉得很害怕。水手长看破了这份恐惧，问他是不是害怕，但他没好意思说话，只是站着不动。最终，水手长没有为难陈海，替他下去了。
下船回家后，他打算转行，但家里人全都不支持。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家人支持，他一定会选择离开海员这一行。
之后的日子，陈海继续找工作。他上招聘网站刷广告，求熟人介绍，辗转了几个海员公司。那时行情不好，有些海员甚至被公司腰斩工资。资历尚浅的他，自然应聘不上心仪的公司，只能艰难地一步步往上爬。也是那时候，他在心里抱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去到工资高、待遇的公司好。
去年，陈海已经考上大副，去到了满意的公司，完成了当时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按他的话来说，即使现在离开海员这一行，也没有遗憾了。
和陈海相比，小欧赶上了另一种浪潮。他的开局要容易得多。
疫情爆发后，很多海员选择转行，一些跑外贸远洋的海员改跑内贸。为了满足贸易需求，吸引更多人从事海员行业，整个行业的工资有较大幅度的上升。
小欧就读的大专只有一个海员班，班上有四十个同学。最后，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选择成为海员。远洋海员面对的风险更大，近年来薪酬待遇却与岸上差距越来越小，海员这份工作的吸引力下降了不少，出现了“缺口大，招募难”的情况。
毕业后，他的朋友说有个公司很好，直接叫他来入职，不需要面试。就这样，他顺利地找到了工作。
在船上，二副对小欧说，以前他找工作的时候，做海员的人很多，实习生岗位都排不上，要等很久，每艘船上都有五六个实习生。这艘船上，只有小欧一个三副实习生和另一个机舱实习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