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再现了诗人王维的晚年生活,他与裴迪的日常与复杂情感,他与一二友人的交往,以及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诗与禅是探究王维内心宇宙的两把钥匙,它们包裹着王维的内心,令其呈现出诗意与哲学的光芒,生命由此获得了滋养、圆融与升华。这同时也是窥视中国文人的一条门隙。
▍何大草著 《春山》
空山不见人我最初知道辋川,自然是读王维的诗歌。我念小学时,正是书荒年月,时而有些禁书以半地下的方式流传。我有天拿到本反特小说,特务的接头暗号是一句诗:“空山不见人。”我吓了一跳,仿佛白日见鬼,莫名地恐怖。再大两三岁,多读了几本书,才晓得这是王维的名句,据说是有禅趣的。而他写诗的地方,就在辋川。
王维是盛唐诗人,生卒年几乎和李白完全重叠。他活了六十年,至今留存的诗歌约四百首,其中写在辋川名下的有几十首,这是他一生的精品。辋川因王维而著名,而没有辋川,王维的名可能已经湮灭了。
▍《辋川图》 ( 局部) 唐人摹本 现藏日本圣福寺
辋川首先是一条小河,随后才是一座小镇。王维有一首诗,说到朋友们来辋川看望他,片刻欢愉,倏忽就如雨散,客人“登车上马”,只留下空落落的别墅和他一个孤单单的人。那时,他年届半百,正在山谷中为亡母守丧。诗写得很美,也充满了怅怅之意。当村庄复归寂静,他独个儿坐在别墅中抽噎,思念着车马上远去的朋友。由此也就能想象,他坐过船,落过水,爬过山道,饱受了颠簸,方可以通向辋川……而辋川则通向幽独。
王维幼年时父亲没了,三十岁妻子没了,五十岁母亲没了,仿佛一棵落叶的秋树,只剩下一片叶子还挂在枝上。那,他为什么还要自闭于幽独呢?
陶渊明之归隐田园,除了要从误入的樊笼复返自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避乱世。王维却恰好相反。他一生的大多数岁月都是在开元、天宝的盛世中度过。然而,伴随这盛世的是他的几隐几出、半隐半显,似乎是在避盛世。
公元701年,王维生于山西祁县。同年,李白出生,确切的出生地至今是个谜。
半明半暗处王维离开故土去京城,期望有一番发展,实龄才十四岁。二十岁,他即进士擢第,开始做官。虽然官小职轻,但不能说仕途坎坷,至于是不是顺遂,却也难说。他达到的最高官阶是尚书右丞,正四品下,世称王右丞。这官不算小,也不算大,他做了约莫一年就死了。比起读书人以做宰相为抱负(譬如陈平贫贱时在乡下宰肉,就想着来日要宰天下),做右丞实在不足道。不过,较之进士落榜、黯然还乡的孟浩然和世称工部员外郎的杜甫,王维也很不错了。他思进,但也能逆来顺受;意愿是向上走,但下坠时还能稳住神。他的诗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忧伤,但没有悲愤。他曾献诗给丞相张九龄,请求汲引。平心而论,这诗写得还大方,不比杜甫写过的应酬诗、献媚诗更肉麻。王维愿意做官,做官的时候,每次送别荷杖云游的朋友,却也真心充满羡慕。他写《桃源行》时才十九岁,诗里洋溢着平静的愉悦,不强说愁,也不强说隐。他歌吟喝美酒、骑骏马的少年游侠,不过仅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老爱写赌棍、流氓、*手一样,是浪漫想象,当不得真。他经历了安史之乱,有过沦陷、耻辱、生死一念的痛苦记忆,可他对这场动乱写得很少。这很像法国画家马蒂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却从未把战争画入自己的画中。马蒂斯向往的艺术始终是平衡、宁静、纯粹的化身。相反的例子是杜甫,他笔下的安史之乱充满噩梦般的现实,也是占据他后半生的梦魇。
▍王维像
唐代的大诗人里,王维、李白、杜甫鼎足而三。王维的个人色彩最不强烈,却又最为鲜明。他自小随母亲信佛,佛教是教人出世的,他能透过色相看到空。后人称王维诗禅或诗佛,称李白诗仙,称杜甫诗圣。
李白学道,但他的所为实在跟不争、无为相去很远。炼丹、成仙,也没有那个耐心。他年过不惑,应诏赴京时的自画像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是诗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乱世汹汹时,意愿就是做谢安,谈笑之间一战而败投鞭断流的苻坚。后来两样都没有做成,他追随造反的永王李璘错上贼船,成了朝廷的罪人。
杜甫则是忧戚而辛苦的。他自然也想做宰相,而且志向比李白还要高,不是让乱世回复到盛唐,而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自然没有知遇名主,遇到了也没那个才能。他后半生颠沛流离,终于在富庶、平静的成都过了几年好日子,团圆而和睦。然而,成都留不住他,他还是想走,他心心念念之地是君王所居的长安。诗圣自然是儒,脑子浸透的是君君臣臣,是一餐一饭不忘君恩。他到了夔州,又困住了,一困又是几年。他变得苍老,但心不变,每当夜晚有星星,就想象自己依偎着北斗、苦恋着京华。这个意思写在《秋兴八首》中。《秋兴八首》是杜甫诗艺的巅峰,这也再次印证了:诗人不幸诗歌幸。这时,距他最终客死在一条孤舟上,只剩不到三年的时间了。
王维则一生呵护自己的内心,它敏感、脆弱,就像无比精雅而又袒露本色的陶器,稍一不慎就落地上摔碎了。杜甫的心怀更大些,敏感、多愁,既忠君,也心系苍生;他在秋风中仓皇呼喊着邻村顽童,又忧虑着天下文人挨冻受饿。李白是大天才,当然更敏感,但也更坚硬,宛如黄钟大鼎,落下去不会碎,只会在地上砸一个坑,也可能砸了自己的脚背。
也还有一比。王维是玉,玉玺之质,搁在半明半暗处。李白是鼎,一生在坎坷之路上翻滚。杜甫是木,四季都在落叶萧萧。
不彻底的淡乾元元年,合公元758年,被免罪而重返政坛的王维,时常在朝中与贾至、严武、岑参、杜甫唱和,写下了一组不朽的“早朝大明宫”,为盛唐的尾巴添了几笔富丽华贵之色。与此同时,李白正拖着老迈病躯,赶赴遥远、穷苦的流放地夜郎……夜郎,由于那个人人所知的典故,使这事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还未读过有关王维儿孙的记载,他可能没有后人。对死的态度,王维没有直接说过,可他心仪陶渊明。两个人均未享高寿,一个活了六十岁,一个活了六十二岁,都没有活够。陶渊明对死的态度却是坦然的。他生了一堆不成器的儿子,这有《责子》诗为证。死了,他在自拟的挽歌辞中说到遗恨,却只是生前“饮酒不得足”。自嘲么?有一点,但也是淡淡的。
淡,也是王维的特点。淡之于他,是一种不彻底。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又屡出。平和,伴随优柔寡断;优雅,化为忧伤缠绵。偶尔猛志刀子般一闪,终又复归于淡漠与旁观。这种不彻底造成人生的纠结,然而行之于笔墨,却正是我对王维的着迷处。在这不彻底中,我看见自己,看见古往今来的一类人:对自己有所不满,但无所苛求;有点孤芳自赏,却也不顾影自怜……或许都有一点吧,不过,一切都已淡化了。
把敬慕留在诗中王维有个好友叫裴迪,两人曾在终南山中同住、同游、诗相唱和,是知交。最后一年是和裴迪一起度过的。某个春日,他俩去拜访一位吕姓隐士。吕先生同时是位高人,王、裴对他有许多敬慕。然而,吕先生隐居的地方却不在山野,就在长安城内的新昌里,距离帝王的宫殿也不算很远。后来,王维在为这次拜访而写的诗中,把吕先生的住地雅称为“桃源”。在他眼里,“桃源一向绝风尘”,虽然它就在滚滚红尘的包裹中。
▍《伏生授经图》,传为王维所作,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不过,吕先生出门去了,可能是去城外遛个弯,也可能是去邻街的酒楼喝杯酒。总之,拜访但是不遇。王维站在紧闭的门外,望着院墙内的松树,发出轻微的赞叹:“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虽然轻微,这赞叹却是由衷的。吕先生完整的隐逸生活,代表了王维部分的人生理想,因为只是部分,所以他做不到。他携着裴迪回去了,留下一首怅然而清淡的名诗,把敬慕留在了诗中,从而留给了我们。
从无意间读到王维的第一句诗,迄今已有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然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它背对时代、读者,也背对故乡。我还需要再看看王维,等等他,用许多的耐心看到他转过身来。(责编:李峥嵘)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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