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泉眼无声惜细流,绿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是世人耳熟能详的两首诗歌,写得活泼可爱,生趣盎然。它们的作者正是“宋诗四大家”之一杨万里。杨万里出生于人文荟萃的江西吉水。和陶渊明一样,他是一个纯粹的诗人。然而,和陶渊明不一样的是,他曾甘为五斗米折腰。
一、甘为五斗米折腰,愣头青第一次碰壁
十年窗下无人问。杨万里苦读到28岁才考中进士,却没有一举成名天下知。因为并非考中进士就有官做。进士太多了,官缺不够用,粥多僧少,你就只能等。杨万里又苦苦等了2年,一直到了30岁而立之年才被授予赣州司户参军,一个负责赋税钱粮婚丧嫁娶的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按理说,第一次参加工作,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谨慎才是。然而,书读多的人,往往会跟主流社会脱节,更何况杨万里又是一个诗人。他不喜欢同官场上的那些俗人打交道,更不屑于巴结领导图谋进步,也不喜欢去料理那些鸡毛蒜皮般的公务,总是邀集一些文人学士吟风弄月,诗酒唱和,沉醉在诗歌的乐园里。
任何单位都有单位的纪律,更何况杨万里所在的是政府机关,公务员管理是比较严格的。很快,领导便找杨万里谈话了。赣州通判 黄金发把杨万里叫到办公室里说,小杨啊,上班快两个月了,怎么也没见你主动找我汇报工作呀?
这个黄金发虽然比杨万里官大,也比杨万里年长十多岁,但却不是科举出身,而是以恩荫入仕,一个啃老的官二代,靠关系混入公务员队伍的。对于这样的人,杨万里就不怎么看得起,虽然是自己的上司。于是,杨万里不冷不热地回答说,卑职初来乍到,还没有什么体会,倒是大人您经验丰富,还请多多指教。
黄金发便开始指教了。他说,小杨啊,听说你很有才干,笔杆子很厉害,这固然好,但是我听说你平时里专门与文友吟诗作赋,啸傲林泉,这是不行的,会误了你大好前程的。杨万里心里很腻烦,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卑职和文友们切磋诗词都是在业余时间,是在完成正常工作之余,并没有耽误工作。再说了,魏文帝说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怎么就误了前程?
居然顶撞领导,真是岂有此理!黄金发生气了,教训起杨万里说,我知道诗词很崇高,但是现在朝廷注重事功,没有工作业绩,休想提拔。我劝你还是多干点实事,少玩点虚的。此时的杨万里还没有学会尊重领导,不卑不亢地回答说,人各有志,卑职不求上进,就喜欢玩虚的。
黄金发心里憋着火呢,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可眼下有一件比较紧迫的工作,催租,明天你就启程,下去催租,务必颗粒归公。现在才三月,正是春耕的时节,哪里是催租的时候?杨万里以为黄金发是在故意整他,就说,催租应该等到秋收季节,大人您是在故意刁难属下吧。是可忍孰可忍也。黄金发勃然大怒说,本官就是在整你,你若不能按时将税收收上来,本官拿你是问。
杨万里受不了这种腌臜气,朝黄金发拱拱手,说,既然大人执意和卑职过不去,卑职只好挂冠而去。说罢,杨万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以后,杨万里向父亲说了自己要挂冠而去的事情。没想到,父亲勃然大怒,操起家伙狠狠地打杨万里屁股。青筋暴起的父亲怒斥杨万里说,十年寒窗,确切地说是二十年寒窗,容易吗?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家人想想,全家人供你读书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务员,封了个官职,你却说不干就不干,对得起谁?
杨万里回答说,官场太污浊,都是一些只会盘剥百姓没有素质的人,孩儿不愿意与他们为伍,真正的读书人,就要向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见儿子这般执拗,父亲痛心地说,陶渊明挂冠而去后,还能自己耕田种地,可你能吗?你从小就一直读书,从未下过地,种庄稼你会吗?咱家又没有其他方面的营生,不会种庄稼,你会饿死的。世人都说公务员撑不死饿不着,大家往往盯着撑不死,可咱们更应该关心的是饿不着。你官职虽然小,但毕竟有一份俸禄,这是咱们全家生活的依靠啊。你辞职不干,咱们全家指望什么生活?
杨万里还是固执己见,不肯回头。父亲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晕过去了。用姜汤救醒了父亲,杨万里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自己太幼稚了。第一次参加工作碰钉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能因此半途而废呢?他想找领导主动承认错误,请求领导的原谅。
第二天,没等杨万里负荆请罪,赣州一把手薛太守就派人来叫他。薛太守批评杨万里说,小杨同志,你好大胆子,催租是本太守布置的工作,黄通判是您的上司,你竟然不服从领导,你还想干不想?此刻的杨万里低眉顺目,谦卑地回答说,都怪万里年轻气盛,太过冲动,请大人不要见怪,下官知罪,甘愿受罚。薛太守继续批评,你还知道承认错误,不是要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吗?杨万里说,卑职那是不知深浅,一时冲动才说的话,请大人不要与卑职一般见识。
知错就改,孺子可教。见杨万里服软,薛太守态度也变温和了,循循而言道,这就对了,年轻人不经历挫折怎么能进步?你会写文章,这固然难能可贵,可人毕竟活在当下,身在职场,一要学会和领导同事融洽相处,不要孤芳自赏,二要掌握具体工作的本领,不要不屑为之。不要以为只有写诗写文章才是大事,具体工作做好了,也是一种能力。就比如赋税钱粮,这里面就有大学问,先贤范蠡管仲萧何不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吗?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只有做好了这些细碎的具体工作,才能成就更大的事业。
迫于现实的各种压力,杨万里彻底忏悔了,深谢薛太守的教诲,很快转变态度,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去。
二、任职广州,平抑盐价
公元1179年,杨万里被调往广州担任提举常平盐茶公事。广州这个地方,在宋代就是个繁华的商业城市,汇集了各国的商人。但凡繁华的地方,往往都有很多猫腻。杨万里很快发现,广州的盐价特别贵,老百姓的生活负担很重。盐为什么贵呢?经过调查,杨万里发现盐的销售被几个寡头垄断了。
这天,杨万里私下去找一个姓彭的盐商寡头,就问他了,盐的成本那么低,为什么你的价格翻了几倍,卖那么贵呢?彭寡头嘿嘿一笑说,这个难道大人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杨万里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追问。彭寡头倒也坦诚,说,如果单纯是我们的生意,价格翻个一两倍也就行了,可是官府不愿意,他们也想捞一笔呢。杨万里恍然大悟说,如此说来,本官广州这一趟可是没有白来啊!彭寡头笑笑说,当然了,只要到广州这个地方任职,哪一个不是富得流油。说完,送给杨万里一个夜明珠。杨万里权且收下。
怎么了,杨万里居然也收礼?搁以往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誓与腐败分子不法商人不共戴天,可经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年过五旬的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伙子,成熟稳重多了,做起事来有章有法,不疾不徐。回到办公单位后,杨万里叫来一个姓温的属下,对他说,本官得了一个东西,彭寡头送的一个夜明珠,你看看它值多少钱?温属下瞪大了眼睛说,这珠子可是个宝贝,少说也值个两千两。杨万里诡秘一笑说,温老弟果然识货,彭寡头出手真是大方啊!想必老弟平时也收了不少好东西吧。
这下可着实将了温属下一军,不说实话吧,领导已经知道内情了,欺骗领导不会有好下场。既然领导都收礼,咱就同流合污吧。温属下就老实交代了,不瞒大人,卑职每年也能从他们那里收到两三千两的外快。杨万里突然板起脸来,愤怒地说,我说广州的盐价为什么这么高呢?都是你们勾结盐商,从中取利,政府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本官知道你们很辛苦,本官不难为你们,你就带个头拿出三千两银子充公以赎罪,把我这颗夜明珠也还给那个姓彭的。明天召开全体干部会议,所有收了人家好处的都要交钱赎罪,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这交赎罪的钱用来赈济灾民,平抑盐价。
经过杨万里的整顿,广州的盐价降低了百分之三四十,很多吃不上盐的穷苦百姓终于可以买得起盐了。鉴于杨万里在地方上屡有政绩,公元1184年,朝廷将他调到了中央任职。
三、弹劾《容斋随笔》作者,再遭贬官
《容斋随笔》本是一部寻常的读书心得,读史札记,他的作者洪迈也没有太大的名气。然而,因为*毕生的眷顾,这部书驰名中外,至今仍在热卖。一生酷爱历史的*把《容斋随笔》读了很多遍,据说临终前仍然念念不忘要翻看几页。洪迈真是太会写书了,但是他这个人却有瑕疵。
公元1188年,宋高宗赵构的灵柩要进入太庙。太庙里一般都有配享的大臣,不能让先皇在另一个世界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是。一般配享太庙的当然都是功勋之臣,可以流芳千古。让谁配享呢?当时任翰林学士的洪迈就拟定了一个名单。按照程序,洪迈应当事先与宰相们商议,然后再敲定名单。可是,洪迈却先拟定了名单,不容大家质疑,他说,这是皇帝的意思。
这当然是宋孝宗的意思,否则晾他洪迈也不敢。既然是宋孝宗的意思,那谁还敢说什么呢?然而,这个名单有问题,因为洪迈系秦桧党羽的门客,所以他把害死岳飞的主和派大臣张俊给列了进去。岂有此理!岳飞都已经被平反了,张俊有什么资格配享太庙?
杨万里站出来了,他慷慨陈词,弹劾洪迈不按程序办事,拟定的名单混淆黑白,分明是指鹿为马。洪迈都已经说了,这是宋孝宗的意思。领导都批准了,你还议论什么呢?弹劾洪迈,就是指责宋孝宗。都老大不小了,还那么愤青。杨万里呀杨万里,还是个愣头青啊!
宋孝宗勃然大怒,质问杨万里说,如果洪迈是指鹿为马,那朕是什么?是啊!指鹿为马的洪迈当然就是赵高了,那宋孝宗岂不是秦二世?杨万里无言以对。他这个比方打得极其欠妥。虽然在朝中有很多朋友,但此刻却没有人敢出来替杨万里说话。杨万里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一面让人把江西老家赶紧收拾一下,一面向宋孝宗打了辞职报告。我错了,我不干了。
但是,宋孝宗却没有开了杨万里,这家伙名气太大,“执当今诗坛之牛耳”,处理不好会影响朝廷的声誉。聪明的宋孝宗罢免了杨万里在朝中的职务,把他贬到江西筠州(今江西高安)任一把手,同时也把洪迈给贬到了地方。
杨万里虽然没有丢官,却为自己的愣头青,出语不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好不容易熬到进京做官,却又被贬到了地方。其实他本可以不这样,只要他管住自己的嘴,别没事找事,就没有那么多事。然而,诗人毕竟是诗人,是社会的良心,维护正义是他的天职。
四、坚决不推行“铁钱交子”,挂冠而去
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作为江东转运副使,杨万里却坚决抵制中央的“铁钱交子”政策。这是为什么呢?
交子,也就是最早的纸币,钞票。“铁钱交子”就是可以和铁钱等价兑换的纸币。纸币当然比铁钱拿着方便了,因此推行“铁钱交子”本是一项利民的政策。然而,当时的宰相为了给朝廷敛财,大肆发行“铁钱交子”,钱多了就会通货膨胀,钱就不值钱了。原本一文钱的“铁钱交子”可以购买一斤猪肉,现在却只能买到半斤了。老百姓手里的钱不值钱了,财富在减少,可是国家富了。国家富了,皇帝手里也就有钱了,这时候宋孝宗已经退位,由他的儿子宋光宗接班,糊涂的宋光宗非常支持这项政策,命令杨万里在江南八州大力推行“铁钱交子”。
杨万里认为这是害民。他向朝廷打报告说,“铁钱交子”的购买力太小,老百姓肯定不会接受。如果将来老百姓用这些贬值的“铁钱交子”交税,你是收还是不收?老百姓好欺负,可是其他人就不好糊弄了。如果把“铁钱交子”强行发给商人,商人们肯定会闹事。如果把“铁钱交子”强行发给士兵们,军队肯定会哗变。因此,“铁钱交子”绝对不能推行。
杨万里居然抗旨!太无法无天了。搁一般皇帝,早把杨万里拿下了。可是宋光宗是杨万里的学生,对于老师他还是尊敬的。你不是不想干吗?那我再找其他人来干。朝廷下旨调杨万里到中央来,江东转运副使由别人接任。
职务有了调动,赶紧收拾东西进京吧。可杨万里的牛劲上来了,他认为这是朝廷玩的一个把戏,一旦他离开,接任的江东转运副使马上就会遵照朝廷旨意,全力以赴推行“铁钱交子”。所以,他不能走。杨万里拒不接受朝廷的调任令,请求朝廷将自己就地免职,大有誓死抗争到底的气概。宋光宗困惑了,一个书生竟然比牛还倔,老师是怎么了?经过一番调查,宋光宗发现“铁钱交子”的确是祸国殃民的,强行推行后果不堪设想,就下令停止了这项政策。
杨万里胜利了。然而,经过这一番折腾,杨万里累了。今年已经66岁了。搁现代早已经告老还乡回家享清福了,可杨万里还像一员官场斗士一样,誓不妥协,倔强地抗争着。虽然宋光宗尊敬他,可是这个学生他太清楚了,大脑有点糊涂,容易被小人左右,搞不准哪天犯浑就不认他这个老师了。
公元1192年,杨万里再次想起了陶渊明,仿照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写了《归去来兮引》,然后收拾了一下行装,挂印封金,飘然而去。36年过去,他到底还是成了陶渊明。所不同的是,朝廷给他的还有虚衔,不用上班却有一份工资,因此杨万里不用去像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样辛苦。
(权臣韩侂胄)
五、“官可丢,记不可作”
杨万里虽然离开了江湖,但是江湖还惦记着杨万里。谁让他是诗坛泰斗呢?
到宋宁宗时期,南宋产生了一个极品权臣韩侂胄。这家伙,侄孙女入朝当了皇后,又碰到一个比他爹还傻的皇帝宋宁宗,在朝中呼风唤雨,没人敢惹。太皇太后在西湖边赐给他一个园子,名曰南园。园子虽好,却有点破。韩侂胄就命人前去修葺。经过两年多的劳财伤命,南园被打理装饰成了豪宅别墅。韩侂胄此人却也附庸风雅,在南园大门口立了一块珍贵的大石头,石头上不能没有字啊!于是,韩侂胄就想起了杨万里,想请他写一篇《南园记》,以刻之石上,流传千古。
韩侂胄是个比皇帝还牛的家伙,所谓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他让你升官你就能升官,他让你三更死,你绝活不到五更。谁敢不听他的话?难能可贵的是,韩侂胄对杨万里非常尊敬,一点都没有摆权臣的架子,非常谦恭地请他,并许诺,只要杨万里写下这篇《南园记》,可以让他入朝当三品翰林学士。这个官职,是杨万里一辈子梦寐以求
而没有企及的。面对唾手可得的职位,年近七旬的杨万里却傲骨不减当年,一口拒绝了韩侂胄,他说:“官可丢,记不可作。”
不管你多牛,老夫就是不甩你!
这就是杨万里。一个傲骨铮铮的诗人,一个宁折不弯的老顽固,一个倔强任性的愣头青。幸运的是,虽然杨万里硬生生地拒绝了韩侂胄,韩侂胄却没有整他,反而对他一如既往的尊敬,还给他加官,提高待遇,这让杨万里的晚年生活过得非常惬意,一直活到80岁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