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词相比,清词的历史地位,按照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文学史认知,显得相对黯淡。
其实,自民国以来,许多词学研究者是高度评价清词的理论价值和创作意义的,例如吴梅、龙榆生等人,对常州词派的褒奖和彰显就是一个证明。之后又有严迪昌的《清词史》,以及南京大学《全清词》的整理等。至少从学术界来说,这让一般人对清词意义和价值的认识有所改观。
不过,学术界的影响,与大众阅读有时候是两回事。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更重要的是能直接感悟清词的艺术之美,情感价值认同等,这样无论是选本还是详细的说词之作就显得很重要。尽管新时期以来有了一些清词的选本,但是影响很难说大。原因恐怕就在:一是读者对清词的认知度不高,不像宋词那样有各色选本,读宋词的选择余地大,甚至成了一种文化习惯,说到宋代毕竟先说宋词;二是虽有一些选本但是详细解读的不多,对读者来说,本来就不是必须读,更何况还有一些障碍。
就我目力所及,吉林大学中文系教授马大勇先生所著的《万花为春:清词二十讲》(全二册),极大地便利了普通读者的清词阅读,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深入浅出的词学佳作。窃以为这本清词读本有三个方面的特色。
一张清词的游览图
《万花为春》梳理了一张清词的游览图。对重要流派和重要作家进行了梳理和导读,让读者可以看到清词之发展变迁的源流,看到清词在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空间中的存在方式和创作风尚,也让读者看到词家个性与词派特征之间的复杂关系。
例如以空间移动来导览清词,作者马大勇是有自觉的规划意识的:“将地理坐标从常州北移到与扬州持平的纬度,再向东,可以看到南通辖下的如皋,这个小地方在清初词坛上也值得说一说。”马大勇还突出了明遗民词的重要意义。在开篇之处,举了一位大家不太熟悉,但是创作颇具个性的词人澹归。对澹归词的解读,可以让读者领略到不同一般的奇谲诡异的词风。除了常规的流派导览之外,作者还列举了一些独特的词人和独特的词作,让读者真切感受到清词大花园中的“万花为春”。例如“掉牙词”“嗜睡词”“祭词词”“财迷词”,等等。
还有,马大勇先生花费很大的篇幅彰显了清代的女性词作,这不仅仅显示了明清以来女性写作在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也增加了读者对于清词版图的丰富层次的理解。在这一方面,特别引起我阅读兴趣的,是其中“救国与维新:清末女界新思潮”“秋瑾、吕碧城与后易安时代”两节。
在分析秋瑾的时候,马大勇先生说:“任何对秋瑾词的理论、技巧的分析都是苍白的。”故而作者所精读的作品较少,让读者感觉不太满足。建议参读北京大学夏晓虹教授所著《秋瑾与二十世纪中国》,或可加强读者对秋瑾若干史实的认知。
一份清词的成绩单
《万花为春》提供了一份清词的成绩单。既然是成绩单,就不能仅仅以量取胜而是以特色取胜。这样,选出什么样的经典作品,又做出什么样的分析,很见作者的眼光。
在词作的选择上,马大勇先生对于吴伟业一首《沁园春》词的解读颇具个性风格。对《沁园春·赠柳敬亭》一阙,他分析说:“吴伟业感受到柳敬亭身上强烈的‘符号’意义,既写了《柳敬亭传》,又填词以赠,可谓一唱三叹,不能自已。”马大勇通过对于词作的用词风格、典故运用,极具感染力地分析出了此词的悲凉气韵和历史深度。
除此之外,在清人的词作中还有一首《沁园春》,也体现了词作者深沉的内心和人生意趣。这就是吴敬梓的《沁园春》词: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在清代小说等通俗文体中,也存有大量的词,这些词中不乏佳作。在此书中,马大勇先生比较措意于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尽管他很是关注通俗文学例如写过金庸小说的精彩解读,但是在这一本书中将这些词暂付阙如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期待再版时能有所补之。
其实在本书中,马大勇先生的才华纵横,使得其发现作品和解读作品具有不同平常的气象。这里就顺便提到一个与小说相关的例子。在解读清代重新发现南宋的《乐府补题》的时候,马大勇居然引用了二月河小说《雍正皇帝》中一段康熙帝的话。这段话非常生动地说明了当时的历史情境,马大勇说:“尽管是小说家言,但我觉得从文化心态上讲,是比较接近于真实的。关于《乐府补题》也应该作如是观。”
在选择什么作品来进行细读上,通观全书,读者也可以看到作者马大勇对其恩师严迪昌《清词史》的致意,时时征引,他对于一些清词经典词作的拈出就受益于此书。这不仅仅是作者对老师的尊重,体现出清词研究的师承关系,更证明了《清词史》这部经典的词学史著作持久的学术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有时候作品的选择是一回事,而首要的可能是辨伪。在这方面,马大勇先生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也体现出了爱吾师更爱真理的学术勇气。例如在谈到朱彝尊词的时候,关于《眉匠词》,严先生的《清词史》虽然也进行了阐述,但是随着史料的不断出现,马大勇亦提出了新的补充讨论(可见本书第九讲“浙西词宗朱彝尊与浙派词人群”)。
一个清词的工具箱
《万花为春》包含了一个读懂清词的工具箱。当然,不管怎么说,对于文本的字词句、结构以及典故的用意等解读,是理解一个文本的重要方法。除了注意对字词句等语文学的阐释之外,特别能够体现出作者马大勇先生个性特点的是,他在书中展示了独具个性风格的阅读词作的工具箱,对于读者来说既可以欣赏,可以按照自己的个性而各取所需。在阅读清词中,马大勇注意古今语境的互动。比如在分析邹祗谟《满江红·己丑感述》的时候,联系到俞平伯编《古槐书屋词》时,特意把两首《鹧鸪天》放到1952年之前的心态,可谓古今互照,异曲同工。
此外,马大勇常常将个人创作经验的参与到对词的解读中,这是一个创新的解读词的方式,也是值得提倡的解读词的方法。例如在谈到“秋水轩唱和”的时候,他说:“我在研读清代词史和学写诗词的过程中,对‘秋水轩剪字韵’印象特深,三十年中曾五次用之填词。”进而马大勇将自己几次创作的作品和心路历程参与到对清词的阅读中,不仅古今照映,而且有利于理解清词的词心所在。再如谈到陈维崧词的时候,马大勇说这位词人差不多是他的第一偶像。他在创作中也多次向其致意,这些无疑加深了读者对于陈维崧词的印象和特点的把握。
读词当然离不开词学理论。读词需要理论修养,可以说词学理论是读懂词的工具箱中颇为关键的一个核心工具。当然,如果僵硬地以理论来解读创作实践会有不恰当之感。马大勇在分析常州词派、分析清季四大词人的时候,都非常生动地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评述道:“按理说理论讲得如此明白透彻,创作水平也一定很高才对,但不仅是周济,他之前之后不少以理论擅场者,其创作往往都有着比较大地落差。”这一现象应该引起研究者和阅读者的深思。
马大勇还提到了王国维的“超自负”的现象,王国维对自己的词的极为自负的态度与其日常的老实谦虚的态度反差很大,作者认为这是王国维的文人自负,但是不是也有可能是王国维站在了不一样的词学批评立场之上,正是在不一样的词学立场使得他认真自信,总是觉得自己的词可追五代。
总之,通读《万花为春》,个人以为这不仅仅是一本清词的赏析之书,也是一本严肃认真的学术著作,更是一部极具作者个性的创新的清词史。以上仅仅列举式地说了一些此书的特色,而无论是作者评论时候的感悟还是引用材料时的纵横捭阖,都还有很多的胜义值得读者细心领悟。
作者:张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