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外兴安岭
窗外碧空如洗,我从伯力(Khabarovsk)飞往雅库茨克(Yakutsk),执飞的是一架庞巴迪Dash-8-300。知道这款飞机使用涡桨发动机,飞不甚快也飞不甚高,便向地勤要了舷窗旁的座位,为的是俯瞰从黑龙江流域到勒拿河流域之间的山川景象。
雅库茨克的地面管道,可谓“千肠百结”。 (王在田/图)
这架庞巴迪的起飞仰角特别陡,引起了机舱里俄罗斯乘客的一片惊呼,连手机都顾不上玩了。伯力位于阿穆尔河东岸,庞巴迪拉升之后便径直向西北方向飞越阿穆尔河。由于地势平坦,河面宽广,江心形成了大面积河滩,分隔出无数沙洲、沙湖,在暖阳照耀之下恍如一幅泼墨山水,美不胜收,造化之力令人叹为观止!
阿穆尔河(Amur River)是乌苏里江汇入黑龙江之后的产物。这两条大江都是我国与俄罗斯的界河,一条由南向北,一条由西向东,在我国“雄鸡”的鸡冠顶端位置汇合,形成抚远三角洲,亦即黑瞎子岛、银龙岛等沙洲,随即流入俄罗斯境内,称为阿穆尔河——“阿穆尔”源自通古斯语,意为“大河”,是俄人起的名字——此后向东北纵贯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最终注入库页岛与亚洲大陆之间的鞑靼海峡。
飞过阿穆尔河之后,庞巴迪继续朝着西北方向航行,又陆续飞越了牛满河(Bureya River)和精奇里江(Zeya River),它们都是黑龙江的左岸支流——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些江河名称与其俄语读音完全对不上,其原因与“黑龙江”之于“Amur River”类似。从空中俯瞰,牛满河曲曲弯弯,形成众多牛轭湖湾,可见地势十分平坦;而精奇里江则在平缓的丘陵间蜿蜒流转,周边地貌或为森林,或为草原,地广人稀,极少看到村屯乡镇之类的居民区。
在精奇里江上空,庞巴迪转而向正北方向飞行,相当于沿着这条鄂温克人的圣河上溯,向它的源头外兴安岭飞去。眼前平原、丘陵逐渐消失,进入了千沟万壑的干旱山区,植被稀疏,河床裸露,目测不见道路,想来人迹罕至,仿佛从空中俯瞰太行山的景象——这就是外兴安岭。
外兴安岭不算长,七百公里有余,不到秦岭的一半;也不算高,最高峰海拔仅2412米。它既是黑龙江盆地的北峰,以其融雪为黑龙江贡献了几条大河;它也是太平洋与北冰洋的分水岭——它的南面是流向太平洋的黑龙江流域,北面则是最终注入北冰洋的勒拿河流域;它还是我国历史上行使领土管理的北界,著名的明代奴尔干都司就设于黑龙江入海口以南约两百公里处,管理北至外兴安岭的黑龙江流域。
1689年,清政府与沙俄在尼布楚谈判边界,中方最初的设想是以勒拿河为界,将东西伯利亚分为东西两半,把沙俄封堵在勒拿河以西,但最终签署的《中俄尼布楚条约》约定两国以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与外兴安岭为界,外兴安岭由此成为我国东北地区的北部边界。直到近170年后,沙俄趁我国深陷太平天国起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内忧外患之中,趁火打劫胁迫我国陆续签署《瑷珲条约》和《中俄北京条约》,才将两国国界由外兴安岭南移至黑龙江和乌苏里江,致使我国吉林、黑龙江两省失去了出海口。
勒拿河上的冰上沙丘 (王在田/图)
由外兴安岭继续向北飞行,不久就能看到河面已经封冻的勒拿河。此时庞巴迪开始下降,可以清晰看到大地上只剩下三种色彩:陆地上已经完成落叶的苍茫泰加林、河道里白雪皑皑的勒拿河,以及勒拿河冰面上被狂风席卷而来的黄色沙丘——东西伯利亚气候干燥寒冷、狂风肆虐,沙尘暴灾害严重,因此每年到了勒拿河封冻期都会形成冰上沙丘奇观。这些沙丘在来年解冻后将被激流裹挟至下游,成为入海口不断扩大的勒拿三角洲的陆基。
勒拿河是世界第十一长河,源于贝加尔湖北岸湿地,它首先向东北方向流淌,接纳了众多支流,随后转向西北注入北冰洋。1632年,沿着勒拿河向西伯利亚腹地推进的沙俄哥萨克探险者在这条河由东北向西北拐弯的顶点上建了一座木制堡垒,便是今天的雅库茨克。
17年后,一个*潦倒意图孤注一掷的冒险家哈巴罗夫向雅库茨克总督申请向南“探险”,目的在于夺取耕地,获得粮食。得到批准后,他带领一支150人的探险队两次翻越外兴安岭,找到了一处海拔仅五百多米的垭口,从而顺利潜入中国境内,抵达与乌克兰平原同样覆盖着肥沃黑土,却被清政府禁止开垦的黑龙江流域,于1650年7月在雅克萨建立了沙俄在黑龙江流域的第一个定居点,立寨筑城,宣示主权,那便是三十多年后中俄雅克萨之战的缘起;后来他又沿江而下抵达抚远三角洲,在今天的伯力附近绘制了《阿穆尔河图》献给沙皇,掀开了沙俄入侵黑龙江流域的序幕。伯力的俄文名称“哈巴罗夫斯克”即取自他的姓氏,他的铜像屹立在伯力火车站前的广场上。
哈巴罗夫“探险队”的起点就是雅库茨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雅库茨克也算得上是近代中俄关系变迁的起点。
勒拿河流域及雅库茨克位置图 (王在田供图/图)
最寒冷的首都
如今的雅库茨克是萨哈共和国首都——萨哈共和国是俄联邦内最大的共和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级行政区,其308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与印度相当,人口却不到一百万人,人口密度约为我国西藏自治区的九分之一,即便在地广人稀的俄罗斯也属于人口密度最低的地区之一,而且其中将近30%的人口集中在首都雅库茨克。
雅库茨克机场建于城市北郊、勒拿河西岸的河滩上。由于热岛效应,勒拿河东岸的泰加林银装素裹,一派林海雪原景象;西岸的城市郊外雪则薄得多,露出枯黄的草甸,令人想起岑参的诗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离开伯力时还是仲秋,到了雅库茨克已是妥妥的寒冬。
走下舷梯,雅库茨克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候机楼入口很高,居然需要走上十几级台阶才能进,乘客们纷纷吃力地拽着行李箱爬楼梯——为什么不能设计得更加人性化呢?我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没有托运行李,披上冬装径直走出机场,跳上一辆公交车进城投宿。这里还在使用现金购票,司机身旁搁着个方形木匣,里面一小摞一小摞整齐地码放着硬币。统一票价28卢布,我给了一张一百卢布纸币,司机马上拿起一摞72卢布硬币找给我;有人付五十卢布纸币,他就拿起另一摞22卢布硬币找零——我观察了一下,每逢在路口停车等绿灯时,他就在捯饬硬币,清点出各种可能的找零组合,放在木匣里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