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的黄尘,终于淹没了荆轲和驿车的背影。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刺秦是“兴灭国,继绝世”的壮义之举,他跟太子丹也不是心心相许、命命相酬的知己,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昔日浅斟低唱、薄醉陶然、仗剑纵横的日子从此就只能沉埋于记忆的最深处。他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追求,而没有成为“荆跑跑”,最终以“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这样一种选择而获得后世的敬仰。
我们必须得承认,荆轲跟秦王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秦王是鸡胸,长着马鞍鼻,嗓音嘶哑,像豺狼。从小在挫折中长大,经历了很多变故,十三岁就能以同样犀利的目光接住吕不韦刺来的目光,并把对方逼了回去。而荆轲登门向盖聂请教剑术,却被对方用威胁的目光赶走。博戏时,面对鲁句践的无理,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竟选择不声不响的离开。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较量,但并不妨碍我们对它的期待与关注,鲁迅先生有言:“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人间戏剧的看客。”我们愿意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为茶余饭后添一份谈资。更何况这场刺*,还是很有看点的。当督亢的地图一圈圈打开的时候,秦王看到了那里的河流,看到了那里的原野,他就像一只闻到鱼香的猫,目光越来越贪婪;而此刻被赵国许夫人用毒药淬过的匕首也按捺不住,就要在历史的舞台上亮相了。这是令我们乃至整个民族都禁不住屏息的一刻。太突然了,电光火石之间。“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可惜那袍袖质地太次,竟使秦王侥幸逃脱,虽然如此,也吓得他老半天拔不出剑,绕着柱子跑。幸亏,侍医官夏无且用所捧药囊击中荆轲,秦王才在众人的提醒之下,拔出剑来。不得不佩服,秦王有着敏捷的反应力、灵活的步伐和精湛的剑术,一出手,就把荆轲砍成残废。
荆轲忍着剧痛,举起匕首掷向秦王,没有中,打在铜柱子上,而后身受八处重创,最后倚柱而笑,箕踞以骂:“事情所以不成功,只因为想活捉胁迫你,要你一个归还诸侯土地的契约,来回报太子。”虽然荆轲的话有为自己失败开脱的意思,但这不能作为他贪生的凭证。因为最初太子丹就是希望荆轲能像鲁国的曹沫胁迫齐桓公那样,通过谈判来收复失地。如果他告诉荆轲自己是为了私人恩怨*秦王,未免就显得太狭隘了。不管怎样,荆轲绝对有资格说:“我不害怕你们剥我的皮,因为那下面,都是鲜红的血肉。”毕竟他有着长歌当哭的生命情怀,有着血性的反抗,有着至死无悔的选择,这些都是很值得我们钦佩的,正如陶渊明所赞“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虽然刺秦失败了,但我们还是发现,荆轲绝对是个沉着冷静、*人不眨眼的硬邦邦的角色。如果死亡对秦王来说,原先不过是千里之外*伐的场景,那经过这次血淋淋的刺*,却成为他不得不面对的存在,也迫使他迅速成长为“真的勇士”。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荆轲会随着那寒光闪闪的匕首,那铜柱上四溅的火花,那血肉横飞时慷慨的笑骂,反复出现在暴君中宵夜冷的梦境里。据太史公记载,事后秦王“不怡者良久”,看来是吓得够呛,一向刻薄的他竟还说出“无且爱我”这样肉麻的话,并赏赐对方黄金二百镒。
随着秦王被“暴君”的骂名所裹挟,经过岁月与历史的熔铸,荆轲逐渐成为抗暴的象征。习惯了做顺民中国人,把肉体生命存在当作第一位生死观,很自觉地就把自己安放在被奴役和被拯救的位置上。他们从“荆轲刺秦”中,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慰,渴望这样“单身鏖战的武人”,来表达他们“不敢言而敢怒”的情绪,挺身为他们分担责任,以改变他们“刀俎之间”任人宰割的命运。
然而,无论历史如何涂抹,荆轲说到底也只是为报恩才刺秦的,这一点我们始终无法忽视,所以狭隘的动机使他很难成为真正的英雄。在我眼中,真正的英雄靠的不是名誉、地位、本领,而是庄严的激情与崇高的灵魂,并以此来成就自己,在时代的凄风苦雨中怀抱灿烂的理想,为黑暗的世界留下一线光明。他们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他们是“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的“鉴湖女侠”秋瑾;他们是刺*清巡抚恩铭的孤胆英雄徐锡麟;他们是为唤醒民众蹈海而亡的陈天华; 他们是碧血染黄花的“七十二烈士”。跟荆轲一样,这些人都是失败者,但肉体的毁灭恰恰带来精神的永生。他们仿佛一支支射向黑暗地带的鸣镝,用自己的精诚和赤血演绎了一段段生死悲歌,铸就了生命最后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