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检察日报
泥鱼的名字,听上去就像泥腿子。相比于黄鱼、梅童、望潮这些阳春白雪,泥鱼只能算是下里巴人。
中国地大物博,十里不同风,被叫成泥鱼的,有好几种鱼。广东的泥鱼是整天在泥涂里打滚的弹涂鱼,《浙江水产志》里则说中华乌塘鳢“俗称泥鱼”。泥鱼的身份混乱到让人头痛,需要补一张鱼族身份证来验明真身。
泥鱼长得有点像淡水鲇鱼,不过不像鲇鱼一样长两撇胡子。它头大尾圆,嘴巴阔大,牙细而密,体形有点像胡萝卜,又好像秦叔宝的金装锏,身上有黏液,滑不溜丢。它的腹鳍跟跳鱼一样,发育成吸盘状,有了这吸盘,好比行动时系上安全带,即便是在陡峭的礁石,也能吸附其上,不会造成安全事故。
泥鱼个头不大,但生性憨直凶猛,尤喜吃虾。泥鱼生活在滩涂泥塘中,有时也会出现在水产养殖场中。养虾池只有一个小小通道,只供海水流进,怕不法分子混进养虾池,早就安装了细网,别的鱼都给挡在外头,只有泥鱼能偷混进去。原来,泥鱼在通道外产卵,细小如蚁的鱼卵,就随着海水流进池中。泥鱼在池中很快长大,成为虾族的噩梦。泥鱼个小胃口大,是海虾的天敌,难怪属虾虎科,它的繁殖能力很强,一条很快变成多条,鱼塘从此遭了殃。
滩涂上的泥孩子,除了泥鱼,还有跳鱼与杜望——也叫涂鳗,学名中华乌塘鳢。在浙东沿海,泥鱼、跳鱼、涂鳗,被称之为“海涂三宝”。这吉祥三宝,肤色都偏暗,在滩涂嬉戏打滚,体色土黄或褐色,跟泥土接近,这是它们的保护色。三兄弟常在滩涂中跌打滚爬,一身泥巴,难分彼此,难怪会被人搞混。
泥鱼在别的地方被叫成楞巴鱼、海胖头,甚至被叫成海鲇鱼。厦门人称它为龙咬仔,闽东方言把泥鱼唤作“蛮槌”。“蛮槌”这个名字有意思,泥鱼个头不大,但有股子蛮劲,一有好吃的,那呆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是一口,咬上了绝不松口,故名。而在安徽桐城,“蛮槌”则是洗衣的棒槌,当地还有歇后语,“蛮槌上街三天都成精”,意味换了个环境就变了样。另一句是“蛮槌上天要落地”,意思是说过的话要算话。
泥鱼是个愣头青,很容易上钩,泥鱼对饵料从不挑拣,吃到嘴里都是菜,它吃小虾,吃蚯蚓,甚至把猪肉切成碎肉丁,它也照吃不误。只要抛钩进海,泥鱼就会过来抢食,可以不歇气地一条接一条钓上来。
沟渠里也有泥鱼。儿子小时候,先生带他去抓过泥鱼,把小沟渠两端用石头堵上,用盆将水舀干,泥鱼在泥中蹦跳翻滚,束手就擒。如果不抽水,就用石头围住一圈水,把田边的红辣蓼采来,用石头捣烂,扔进水里。辣蓼在乡间是酿酒的原料,带有辣味,水里的小鱼喝醉酒般晕晕乎乎,趁它们头昏脑胀摸不着北时,下水一捞就是一条,还能捞上别的杂鱼小虾。
泥鱼的生命短促,只活一年,春生夏长,秋藏冬亡。农历三月,泥鱼产完卵,身子消瘦,肌肉松弛,没了以前的丰腴,味道最差,渔乡以“三月泥鱼,溜滞拔肠”,来形容此时泥鱼味道之差,“三月泥鱼”在故乡还有另一层含义,指代出工不出力的人。
夏天,泥鱼生长迅速,体态圆胖。它东奔西走,以小鱼小虾为食,吃得脑满肠肥,每一条都是肥嘟嘟、圆滚滚。这是它一生中肉质最肥厚的时候,它的肥鲜,招来了各种捕猎者。海边人家知它喜欢在泥塘里嬉戏,用畚斗网拦截,用棍子将其赶入网中,泥鱼惊惶失措,束手就擒。
秋天时,爱情成熟,雄鱼躲进滩涂的泥洞中,这泥洞是它的爱巢,引来雌鱼,结下秦晋之好,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泥鱼喜温怕冷,它在洞中越钻越深,当朔风从北向南吹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泥鱼的身子变得消瘦,色泽暗淡,最后,抵不住晚来风急,悄然死去。所幸鱼卵有厚厚卵囊,算是保留住了革命的火种,待来年春暖花开,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泥鱼体型如泥鳅,身子比泥鳅肥,红烧、炖汤、椒盐都可以,鱼鳃上的蒜瓣肉,尤其鲜美。椒盐泥鱼外焦里嫩,很有嚼头,还有人把它晒成泥鱼干,用来佐酒下饭,别有风味。
宁波人喜欢拿泥鱼做羹,或者晒干成泥鱼鲓头。隔壁台州人则喜欢拿来炖豆腐。从前海边泥鱼多,剁巴剁巴就拿来喂了鸡鸭,现在泥鱼也成了稀罕物,跻身于东海海鲜之列。
在家乡,泥鱼常与豆腐搭配。泥鱼有一股子泥腥气,做菜之前,要用七八十度的热水烫一下,以清除它身上的黏液。水不能太热,太热会烫溜了皮,破了相。泥鱼的内脏先要去除,否则,烧出来的鱼有一股子的泥巴味,就像夏天豆大的雨点打在龟裂的土地上,激起的那股子土腥气。
家乡带烟火气的老豆腐,拿来与泥鱼同烧,味道格外鲜美。古人称豆腐为“小宰羊”,把豆腐与肥嫩的羔羊肉相提并论,可见其味。现在石膏点的老豆腐,硬邦邦毫无弹性,简直可以当成雕塑用的毛坯。家乡盐卤点的豆腐,托在手中晃悠悠却不散架,放在汤里久煮而不糊,且入味。那些差劲的豆腐,有一股子豆腥气。
泥鱼与豆腐同煮,鱼汤炖到奶白,在炉火上轻微地翻滚着,雪白的豆腐上下翻腾,笃出一个个细泡孔,鱼肉的鲜味渗入其中,起锅时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汤里隐约有了江南风味。
随便夹起一块,无论是豆腐还是泥鱼,都是鲜香扑鼻,一夹进嘴里,豆腐在嘴里烫得无处安放,鱼肉直接滑进胃里,热乎乎的。干完了锅中的泥鱼和豆腐,牛奶般的鱼汤舍不得倒掉,抓一把粉丝到里面,煮开后,粉丝里满是鱼香,鲜得不要不要的。
朱自清民国时在我的母校台州中学任教,离开后,他依然怀念着夏日校园的紫藤、冬日里的“小洋锅白煮豆腐”:“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可惜的是,朱先生吃过白水豆腐,却没有尝过泥鱼滚豆腐。
(王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