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老手艺
1
母亲辞世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总显得空虚,女主人的缺位,厅堂更显宽大明亮,照见老父双眸的暗淡。依着习俗处理完旧物件,或扔,或烧,除了影像,才知道那撒手而去的人,根本攥不住什么。
那是毫无戒备的一瞥,厨房里,灶台边,红袋装的,红绳捆的,红纸包的线面。一袋,一捆,一团,一指,无端存在。那是病倒后亲戚捎来的,柔软,易吸收;意寓健康、太平、长寿——说是病患者最好的食物。那是母亲弃绝人世前最可口的食物,到底也没有享用完,悄然留下的,是人来人往的情念,扯不完的哀思。
母亲忌日,学做一碗线面。先把面头一端摘下一截(面头往往比较咸,母亲过去都是留给自己吃的),水要烧滚了,心不能急,若差一点儿,面必糊。取过那一束解去红绳线又掐了头的面,投入滚滚沸水中去,看它们获得全新的自由,细得像命根一样的线面委婉而又强大,被折断了的不成型的,经了滚煮,一样柔弱细腻,犹如天女散花,仿若月光荡漾,幻似银丝弥漫。安静地观察与等候中,心里的悲拗得以渐次舒展,一碗捞上,竟有感恩。
再为她,往那面下卧上一个鸭蛋,洒上葱花,端与母亲像前。
流年旧事,晃然昨日。
2
父亲说:*妈吃的线面,都是她娘家人从莆田江东带来的。
爱屋及乌。
有日得闲,我放下手中琐碎,一路寻去。
一俟进村,俨然和平战区,村落,埕场,房前,厝里,屋后,铺天盖地的,所见之处无不摆放面架,白晃晃张挂着布匹一样的线面,连线或成片,犹如横空出世,棉田一般的辽阔。
其时正处于午时二点左右,我才举起相机噼啪几处,只听得一阵脚步,几番*动,再定神,则换了场景:面线已然收起,只剩一排排裸露的面架。追寻到人屋里,只见刚刚扛回的线面小山一样垒放在厅堂案板上,正待收拢。东一家,西一家,概不能免。追问之下,原来江东现在还有一百多户人家制作线面。相传宋时就已普及,具体时间没人说得准,但都只说打从记事起,至少有三代了。
找到一家做面的人家,那是一座长着荔枝树带着小院的三层楼,楼前照例是几排晒面架,房屋走廊上码得齐齐整整的,有女子正坐在案前,一指一指地将线面系上红线绳。大门口贴着今春簇新的对联,竟还是手写:
半世纪风云如斯坐看人来人往
五十载日月依然瞬间年少年长
横批:
人生如面
男主人楞弟在门口迎接我们:个矮粗壮,脸膛黝黑。都说他全村做得最好,卖得最多。又说其实也不用外卖,都上门来求的。楞弟带着我一间间一层层参观,活面的盆,拉面的杆,屋内烘房供雨天用……
经过厨房灶前,楞弟老婆正把油汤料滋地倒入刚从锅里捞出的线面上,冷热相遇,猪油、葱花、老酒的香味随着搅拌而形成的雾气扑面袭来。煮法简单,香气扑鼻,黏度正好,咀嚼起来还有弹性。煮和吃,加起来总共不过十多分钟。
楞弟抓起一指线面,两眼放光,颇有些自豪地说:如此简便煮出一碗香喷喷的线面,要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一个手工流程下来,需要十四五个小时。凌晨十二点就得起早,完成所有流程,于日出前分别晒出,日落前收起。
先要和面,取面粉主料辅以水和盐,50公斤面粉约需水22.5~25公斤、盐3.5~4公斤,拌和均匀成面团;再取面团揉成圆团形,放在大盆内发酵二三十分钟,然后将圆团在大板上搓揉并划成长条,用手沾点油,将长条继续搓揉成直径2~2.5厘米的面条,再放入大陶盆里发酵20~30分钟,成油条状;将油条再用手揉搓。这时,为了一定的黏合度,还得边搓边撒薯粉,直至揉搓成直径5~7毫米的粉条,再从头到尾盘缠团绕于大陶盆内,取一纱布盖上,让其稍加发酵后,揭开纱布,取出粉条,将它缠绕到两条33厘米长的竹木制的面筷上。串好后将串面平挂在发酵柜里,在自然垂长的状态下静置发酵;接着就是拉面、晒面的程序,将两根面筷,一根固定在面架上,用手拉串面另一端的面筷。
楞弟说,拉面是最见功夫环节,既要有体力,又要巧用劲。面架长度约七八米的长,支架上方纵架一根长条木,长条木上沿纵向间隔密布插置面筷的洞眼。经过反复拉长,长度达到5~7米、细度约0.6毫米后,再将手持的面筷也插置入面架相应的洞眼中,这样,拉成的线面在自然下垂的弧形状态下沐浴阳光,晒干后,线面成品含水分12%左右。
说话间,楞弟就身体力行了起来。只见他手持两根细木棍,忙碌地穿梭在面架间,不时地扬起木棍在线面间上下挥舞,动作娴熟而又轻柔。妻子在旁边帮着打下手,两个人将线面“你拉我抻”,配合默契。
我突然被这一幕感动了,不禁脱口一句:“这是和谐面啊!不是恩爱夫妻还做不成好线面!”
楞弟笑着回答:“几十年的夫妻,也配合了几十年了,只能说是老夫老妻面!”阳光下,只见埕场上旧式面架一字排开,数百条线面高悬其间,倾泻如帘、状若飞瀑。楞弟越拉越来劲,随着他手中的木棍线面在上下飞舞着,楞弟欢快地笑着问:“像不像跳动的‘五线谱’?”我听了觉得有点诧异,这个愣头愣脑的老伙计,竟然还说出这么文艺范的话。一打听才知道,几年前有记者前来采访,给了楞弟的线面起了个美丽的称呼“能吃的五线谱”,他一直记在心里。放下手里的活,楞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指着面说:“你看线面还有一定的湿度,没弄*话吃起来会酸,木棍的功能就是撑开线面,不要黏在一起。同时,还要留意线面晾晒的时间,不能因暴晒过度而断掉。”
面是生面,但加了盐水,伴随着面条不断搓揉拉细的过程其实有自然的发酵,发酵与搓揉拉细不断交替。发酵以化学反应和生理变化赋予线面以生命体,生命体借助呼吸作用不断潜入反复搓揉拉细的线面中,将生命体本身所具有的遗传信息不断分解合成面粉,使之获得了全新的生命能量。这是面的质变,这质变因为阳光的曝晒而加剧成就。而搓揉拉细的不断进化,将柔软细腻的面食锻造成了一条条长长细细的银线。
而这样的专注和执着原来是如此地费心费神,个中艰辛,外人并不知晓:夫妻俩,一天下一担(100斤)面粉,投入十五个工时,只睡一个囫囵觉。卖完,俩人合挣二三百元。但倘若计算人均单位时间的价值,也许微薄到了分厘。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节,每天夜里十二点起来和面,团面,拉面,十点后再挂出去晒,午间一二点晒成,收进屋整理,打包,装箱。其间穿插吃喝拉撒,打点上门买家。至四五点,喘口气,吃顿饭,转眼就到了六点,洗洗睡。
如斯,周而复始。
披星星,戴月亮,晒天阳?
年轻一代都不学了。全村40岁以下人都不会做了。
我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没钱挣,没觉睡。”楞弟夫妻俩异口同声,一语道破。
我不由得想起传说中楞弟的楞,都说很多人或者不做手工线面了,或在制作环节中用上了机器了。楞弟却不开窍,一根筋似的起早摸黑,精拉细作,愣是把老祖宗留下的手艺不折不扣地执行下来。兄弟仨,从小就他跟了爷爷父亲一起做,恢复高考后大哥考上大学,分配在省里当了公务员,虽然风光无限,但每个月还要楞弟给他寄十斤二十斤线面。不会读书的二哥也当兵跑了,退伍后去做生意。只有愣弟执意一条道走到底,钟情于手工线面,多了不做。夫妻俩忙碌一天下来还不如八小时给人打工的工钱多。两个哥哥也劝不住他,楞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要做得动,就一直做下去。也就是这股愣劲,他做的线面才具有特别的韧性吧?
望着眼前还散发着阳光脆香的线面,感受着它给病魔缠身的母亲传递生的*的生命能量,心中有更多的感恩与不舍。我想起父亲的嘱托,感激地对楞弟说:母亲吃了一辈子你家的线面,都没有来得及当面致谢。父亲要我转告说你家的线面是他们这一辈子走南闯北所见过的最好的面食,希望这宝贵的手艺还可以传得长长久久……
3
今天,在供奉于母亲案前香氛缭绕的线面前,眼前呈现的是:婚宴上的喜面,月子里的福面,生辰的长寿面,祈愿的太平面……记得那面碗里煮剥的鸭蛋取意福州方言“压乱”(鸭卵);而滋润在沸腾高汤中的线面则是主角,出门前抑或远足回返,母亲都要为自己的孩子煮上这样一碗。俗话说:面是命,面长而命长。面如命,面里命里,总有母亲。
母亲或是所有面线的历史黏性,牵出线头,尾随而上的,除了寄托,还有祈福:愿那面长长,命久久,扯不完的是母女情。
我的脑海里又映出了这一幕:阳光下,楞弟的马步一扎一收、一退一进的拉面力量,坚韧和虔诚也都亦步亦趋地嵌入了面线的骨髓精脉之中,含千丝万缕的爱心与诚意。这,就是线面妇孺老弱皆能食补的秘密所在吧?
愿那做面吃面的人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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