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偶感时恙,伤了脾胃,腹胀如鼓,隐痛不绝,更痛苦的是大便不畅,堵得是虽饥火炎炎,却不敢多吃一口,吃饱便捧着肚子找个安静地方,曲起身子,慢慢疼一阵子。如此延宕了一个多月。一位中学同学,当了中医,小心给我调治了一个月,方得暂脱苦海,胃口日佳,简直是一睁眼就觉得馋虫钻得心慌,知道是得好好补一补了。天气已热得要吐出舌头来喘气了,加上用了一个多月针药,虚火正旺,按南方人的说法,该得好好清补一番,驱暑生津,补充消耗。天热体燥,进食鸭肉最能清补,因为鸭子性寒,补而不燥,吃起来又香,好处很多。唯一不好的是,这么热的天,烤着炉火弄个鸭子,实在是想都不愿想。考虑了很久,给一位老兄打了个电话,说买个鸭子去他家看望他。他很高兴,再三叮嘱,一定要买个活鸭,当场宰*,不要那条已经摆了半天的白条鸭、水盆鸭。
我也很高兴,一来这老兄做鸭子很有一手,人咸赞口不绝;二来能免去我举手之劳,此为福有双至。又感叹地方小了真好,随便跑去哪个菜市,都有活蹦乱跳的生鸭子随你挑,而京、沪等大城市,房价贵不说,因为几次禽流感的恐吓,城里已不许卖活禽,只能集中宰*后卖现成的白条鸭、水盆鸭。但南宁虽然有人歌颂发展神速,人们还是心知肚明,这是一个还可以卖活禽的小地方,从这点论,做南宁人比做一线城市的市民强。须知道,中国人吃什么肉,都讲究一口鲜味儿,最鲜的肉就是能亲眼看到从动物变成肉的过程。猪牛羊之类畜牲怎么变成肉,是不容易看到的啦,但鸡鸭鹅变成肉,在很多地方还可以。再说了,现在人心沦陷,相熟的人之间犹同路人一样防着,你卖白条鸭的,谁知道你的鸭子去世多少天了,被你动过手术吗,加了什么料?还是亲眼看着一条鸭子活生生地死,才让人心安。
到了菜市场一转,立马定了主意,跑去买了一只水鸭。敬神敬到底,补也要补到位。水鸭不是一般鸭子,整个菜市只有一个摊子有得卖。我算是买过不少,鸭贩子都认得我了,一见就问是不是要水鸭。当然了,不买水鸭找你干吗,和你也没有别的缘分。点了一个最肥的,看他当场宰。*鸭子实在简单,拧住双翅,把鸭脖子往后一别,一刀往喉头割去,接了血,提着双脚塞到开水锅里搅几下,提出来往地面一扔,就可以拔毛了。大毛倒是好拔,用力扯着薅几下,一两分钟就拔得差不多了。为难的是细毛,一般家鸭的细毛还很容易拔,水鸭的细毛扯起来就比较费劲。不知道的人看着,以为使劲在扯鸭子的皮,事实上人家是在认真扯鸭子的毛。有前我在乡下圩场看过人家*鸡鸭,用了很现代化的工具。把鸡鸭放血后,扔进一锅滚烫的沥青油里,拎出来稍晾,随便扯几下,沥青坨扯下来的同时,把带大大小小的鸡鸭毛全扯得精光,立马就可以开膛剖肚——我相信很多人看到鸡鸭这般死法,是不愿意吃它们的肉的。问题是我当场就看到那么多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要吃的鸡鸭,给人家如此玩弄,不但不觉不妥,反而好像觉得满意这种效率。在城市里,当然没人哪个贩子这么大胆,或者这么不知趣,也来玩弄这手,南宁虽小,市民还是知道沥青有剧毒的。买好活鸡活鸭要看着*,就是不让人弄鬼。但我没想到,为了监督贩子认真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奉陪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算把这水鸭的细毛给拔干净。
水鸭为鸭科鸭属的小型鸟类的统称,大约有十五种,各大陆和许多岛屿上都有,是受欢迎的猎禽,食性主要为草食性,但少数种些是动物性。通俗地说,水鸭是会飞的鸭子,常常成群结队一同起飞,并一起改变飞行方向。但我知道有一种水鸭不可能飞,那就是煮熟了的。
水鸭的别名很多,很多大作家的笔名未必有水鸭别名多。古代是凫的俗称,称为野鸭、晨鸭,现代各个地方对它的尊称也各有不同。有称湖鸭的,又有个名字叫蚬鸭,还有个学名叫绿头鸭。南宁地方有种青头鸭,肉质也甚美,菜市里属价钱名贵的一类,“青”和“绿”从颜色上讲差不多,但青头鸭和绿头鸭差得就远。青头鸭属家鸭,重可达七八斤,而绿头鸭三斤就算很重了。说到水鸭的别名,又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典故,明王志坚《表异录·虫鱼》称:“水鸭,蛙也。今人呼水鷄,本此。”南方普遍把蛙称作田鸡,田为陆上之地也,古人又给蛙起个别称叫水鸭,莫非就是说蛙有水陆双栖功能?
人们常把不会游泳的人称作旱鸭子,但自然界中的旱鸭和水鸭的区别,和会游泳的人与和会游泳的人之间的区别,还有很大不同。旱鸭和水鸭之别,除了能否下水、能否高飞这个本质上的区分,外形也非常不同,足以让不常买菜的人也能分辨。旱鸭呆头呆脑,不太怕人,不知人心险恶,但也不让人;水鸭则乖巧伶俐,见人远远躲开,深知世情淡薄,生路艰难。外形上,旱鸭好比一个甩着肥腩的花花汉子,杂七杂八什么毛色的衣服都敢穿,而水鸭一般是黑、麻、白三样纯色,就像守戒的和尚,不管在哪个山头出的家,出的就是一袭大家一样的僧衣。而且身材眼泪,体形清减,仙风道骨,要是有人卖个七八斤的水鸭给你,不用问就是家鸭冒牌的,就像肥头大耳的和尚往往被视为花和尚一样。旱鸭的脚掌会有茧,比人的脸皮还要厚,而水鸭的则比较嫩。但若要分辨一个人会不会游泳,就没有那么多道道了。岂但分辨他能不能游泳,一个人就算进了棺材,往往世人还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人家鸭贩子辛辛苦苦地为我拔鸭毛,我却在旁边这么胡思乱想,真是说明了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肉食者鄙——有人在紧张劳动,肉食者却气定神闲地在一旁想着不么不着边际的花花念头。
水鸭主要生活在江河湖泊岸边,尤其是芦苇丛中,以吃鱼虾贝类为主,故还有蚬鸭之名。水鸭肉富含蛋白质和各种矿物质、维生素,营养较佳。中医认为其有补中益气、滋肝养气、消食和胃、利水消肿及解毒之功,善补阴虚且补而不燥,可强身健体。对病后虚弱、食欲不振的人,有很好的食疗功效。但吃鸭子主要为的是吃肉而不是服药,我们更看重的是味道。还好,和普通家鸭比起来,水鸭肉质更嫩,肉味鲜甜,没有家鸭那么*得出名,含脂肪少,且个头小、肉质嫩,炖炒起来比家鸭容易多了。真心实意想好好吃顿鸭子的,挑水鸭最为相宜。我目前情况特殊,既嘴馋,久病之体也需补一补,当然首选水鸭。和我情况差不多的人,也多将水鸭作为食疗良材,每到夏季,便隔三差五买个水鸭,调配各种药材,炖、煮、煲、炒均可,美美地吃他一餐。病后贫血、精神委顿、营养不足者用之尤效,喝未有明确病症但见消瘦的亚健康者,也尽可将水鸭作为疗养食品。其实能有多补实在也无多大所谓,毕竟水鸭肉实在是美味一道,只不过借着个滋补身体平安度夏的名义来吃,师出得有名堂。
按理说,拿水鸭来补,最好的烹饪手段是,根据健康选择不同的药材和辅料炖制各种食疗汤,加以调理。用马蹄炖,有利尿消肿、清热解毒之功。加花胶炖,有益气养血、养阴退热作用,肌热烦渴、胃纳不佳、虚烦不眠者最宜,妇人们也常作养颜之用。若是加金银花,对滋润肌肤、消除面部暗疮及多种皮肤病有确效,女同志们别的不记,这点当记一下。男同志则须牢记,加虫草炖的话,具有很强的滋阴补肾强作用,调补病后或癌症化疗后尤佳。加白术炖,可治头眩症。那位中医同学,治我的肚子不见得神效,但对这些学问,讲起来却头头是道。
但这回的水鸭是炖不成了,估计等把毛拔完,去到老兄家,不说天黑,恐怕明日的天都要亮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看着人家拔毛的时候,我就盘算好,估计这水鸭也只能现炒了,便买了些酸柠檬、酸姜、酸藠头和正当时令的鲜仔姜,我相信老兄的厨艺,但得把料给他备好。至于炒成南宁本地名菜柠檬鸭,还是全国常见的仔姜鸭,由他自定。顺便我又买了条鲈鱼,让这江湖里厮混终生的水鸭子,再见见它的邻居吧。
到底是做鸭子的老手,虽然鸭子进门晚,但一番手舞足蹈,半个小时也就可以开喝了。因为买了仔姜,便做了个仔姜炒鸭。做水鸭这门手艺,对那些饭来张口的人来说,技术艰深,但对老兄这等老手,便只是举手之劳,就连我写起来,也觉得很容易:把鸭块用清水冲几轮,尽量漂去血污,沥干备用。热锅后下少量冷油,先下蒜末、姜末炒香,把鸭块倒进去,不停地大火翻炒。炒至变色后,鸭油已慢慢沁出,汪了小半锅,倒出一些,不然太油腻,前面下油少也是这个道理,稍稍一些油润润锅底,就能把鸭块炒很很多油来。然后,加米酒转中火继续翻炒,最好用米酒,度数不必高,比料酒去腥之力更强,若用了曲酒之类,则会炒出一股怪味来。翻炒间如果觉得炒得太干,可继续加米酒,因为米酒会很快蒸发,加多少酒味都不重,但切忌加水,一加水肉质和香味就完了。炒得差不多了,把鸭肉推到边上,把刚才倒出的鸭油倒回去,再下仔姜翻炒至软,把鸭肉拔拉下来混到一起,加盐,再炒几下,收汁起锅。这一过程我说得哆嗦,做起来实在也不过二十左右分钟。举手投足间,老兄还顺带把鲈鱼给蒸了,两个菜几乎同时上桌。
桌上两碟水鸭肉,一碟清蒸鲈鱼,这江湖上时常碰头的一对旧友,如今双双躺在桌上丢人现眼,固然情有不堪。但作为食客,我也觉得不堪得很,为吃个水鸭子,也不容易,耗费时间太多,不但耗自己时间,捎带着耗人家时间。我要等待,鸭贩子忙拔毛,老兄则不遗余力地翻锅铲,为吃鸭这事情耗费的工夫实在不小。有话说“雁过拔毛”,世风不好说,但天下人人尽多羡慕那拔着雁毛的人。但我想,天上飞过个雁,还能拔它一把毛,未必太过空想。地上摆个死水鸭子,要拔干净它的毛,还费了一个多小时呢。总而言之,“雁过拔毛”这等事虽让人艳羡,但不容易;吃口水鸭肉,说来也轻而易举,真正吃到嘴,还是费了一番工夫。天上有可能掉下个水鸭子,这有中枪的可能性,但绝不会掉馅饼,因为馅饼从来不会飞到天上去。
不管怎么说,人人都慨叹做人难,其实做次鸭子也不容易。人生间的事情,总想着像雁过便能拔毛那么美好,事实上美好的结果并不容易。
鸭贩子两口子一起拔鸭毛,还是费了近一个小时
这就是被拔干净毛后的水鸭,让我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鸭子死了嘴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