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独立做大酱了。十八个金字塔般的圆锥体酱坯,整齐码放在面板和盖垫上,胜似威风凛凛的十八罗汉。一种踏踏实实的成就感,充盈我内心。时近岁末,推窗远眺,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场鹅毛大雪竟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有雪的冬天带给世人惊喜与遐想,也荡涤时空万物、天地良心。雪花终于给四季画了一个圆满句号,也给孩子们的童话世界里平添了若干问号。我依稀望见了故乡飞雪,也望见了雪野里教我制酱的母亲。她在冰清玉洁的世界里,挥动双手,拼命呼喊我的乳名,唤来漫天雪花——我的泪花变成了窗外的雪花。
我还是从故乡的石碾说起吧!
老家旗台位处古百脉湖腹地,上千口人家。整个村庄仅有三盘石碾,一个在甜水井旁的李善人家,另一个在古槐树底的杜木匠家,还有一个在程家胡同北头。这三盘不会说话的石碾,家家户户离不了它。平日里不得空闲,倘若逢年过节,更是忙上加忙。乡人们碾地瓜干喂猪、碾黄豆做大酱、碾黍子米做年糕,都得提前排队挨号。在物质与精神双重贫乏、生产力极端落后的年代,它们为村庄的繁衍生存作出了莫大贡献,是佑护乡村的功臣和神灵。
石碾可谓庞然大物。底部是个圆形笨重的石盘,周边有凸起的围沿,石盘正中固定一个转轴,多用枣木或铁棍制成。石盘之上是碾砣,一个圆柱形的大石磙子。心灵手巧的石匠们,把圆柱体的两头凿上圆孔,村民称其为“磨脐”。鲁班的传人们,用木头做成一个矩形木框,通过磨脐与石磙连为一体。木框里侧的木头直接打眼,按在中心的转轴上,框架的两头(对角线位置)按上推棍,又叫磨棍。一切准备就绪,就可以利用杠杆原理,在圆形的碾台上,一圈又一圈地逆时针转动。碾台的半径约一米许,转悠来转悠去,一般都会转得天旋地转,头晕恶心。每次碾碾,老娘都会捎带上我,我心里十二分憋屈,但无可奈何。推碾并非一个人*活,一般得由四至五人才能完成,村民们往往自愿结伙,互帮互助。前边抱磨棍的一般身强力壮,是主力队员;后面的三、四个人须合力前推,才能有序运转,其实考验的还是团队精神。后续的整理环节也很重要,需要有人边推碾,边善后。一会儿,翻翻被石碾压扁压实的黄豆;一会儿,用条帚把膨轧在边沿上的食物使劲往里堆扫。只有这样,碾轧出的五谷杂粮方能粗细均匀。 此活琐碎忙乱,可考验人锻炼人,需要手脚麻利、心脑并用 。我便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营生。
村里的富裕人家,会把小毛驴蒙上眼睛,代替人工拉碾,这样节时省力。至今盛传两个歇后语,一个是“磨屋的驴——听喝声(比喻听话)”,另一个是“磨屋里找驴脚手——找麻烦”。
做大酱一般在阴历十月末,乡人讲究双数吉利,日期常常选择双月双日,做大酱的个数也喜欢湊齐双数。割酱(把酱坯切成片)的时间,一般在来年的阴历二月双头日。头天晚上,母亲先把豆子、地瓜干用温水泡上。大豆毕竟稀罕珍贵,所以掺上少许地瓜干充数。翌日早晨捞出,放到大锅里煮得烂乎乎的。然后盛放在两个铁筲里,用担杖挑着去碾房排队。轮到我们时,老娘把豆子、地瓜干均匀摊在碾盘上。老娘抱起碾棍前面开路,我们紧随其后,不停地转圈。直累得汗流浃背,心跳发慌,像揣了个兔子随时可能会蹦出来。望着娘坚定坚强的背影,我咬紧牙关叮嘱自己:坚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努力,努力,要为老娘增光争气。
豆子终于压粘了,我们可以尝试做大酱了。老娘把粘乎乎的豆泥用手挖起,一下、二下、三下……不一会儿功夫,就做成了一个宝塔状的酱坯!我模仿老娘的样子,用小手挖起豆泥,像玩泥巴一样,一把一把地往上摞,尔后在光滑的碾盘上滚上几圈,一个丰满挺拔的大酱坯就做好了。乡人们戏说:“大酱做得高,家里娶大高个媳妇;大酱做得矮,家里娶矮个媳妇。”“高媳妇,门口站;不干活,也好看。”我把大酱做得高高的,默默祝福哥哥和弟弟娶回高个媳妇。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累并快乐着。
多少年过去了,总忘不了那三盘石碾,更忘不了老娘制做的大酱芬芳绕梁。清明前后,小菜园里乍露春光,拔几棵娇滴滴的芽葱,拔几棵嫩绿的蒜苗,割上十几根独根红韭菜,蘸上老娘做的美味大酱,一下子闻到了故乡的味道。幻觉里,娘就站在自己身旁。
最近几年,老娘身体有恙,不能为我们做大酱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自己动手。2021年冬天,我买了五斤大豆,做了六个大酱坯。我心里十分忐忑,生怕瞎了这五斤豆子,让人家笑话。娘说:“做酱凭各人的手艺,关键是把握时间和火候。有人看着干净利索,做出的酱却脚么丫子味;有人看着邋邋遢遢,做的酱却香喷喷、甜丝丝的。”我盼着自己做出的大酱,香喷喷、甜丝丝的。
我模仿老娘的样子,头天晚上把大豆用温水泡好,第二天用高压锅把豆子煮得稀巴烂,然后把大豆捞出放在铁盆里。第一次做没经验,我用做饭的铁勺把豆子捣得粘乎乎的。在干净的面板上,一把又一把,既像盖高楼大厦,又像孩童时做泥娃娃游戏,做成了六个“金字塔”,在面板上把表面滚得锃亮。我小心翼翼把它放到盖垫上,下面铺上一层白布(铺豆秸最好),上面又盖上一层薄薄的白布,把它放到阴凉的地下室,等它慢慢分解发酵!发酵里面有学问!发大了,粘乎乎,臭烘烘;不发酵,则干巴巴,无味道。发酵最好在来年初春,刀切为二,酱柱中间若发现筷子粗细的黄芯,则为最佳。割酱切片,需要腌酱,这里面藏有“核心技术”。母亲说:“七碗酱,一碗盐,也不淡也不咸。”不言自明,盐与酱的比例为1:7。我熬煮了一锅白开水,内有盐、姜片和花椒。待水凉透后,捞出姜片和花椒粒,把早先切好的酱片和水一起倒入提前备好的容器里。这些工序完成后,首期产品“鲜酱”就大功告成!
鲜酱是大葱、蒜苗、韭菜、彩椒、苦菜的伴侣,鲜酱鲜菜,鲜味十足。鲜酱可加入葱姜佐料、五花肉、橄榄油等,放到锅里蒸熟,如配以鲜菜蘸酱,味道更佳。若鲜酱炒鸡蛋,则佐食开胃,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吃鲜酱,还可以做成老酱。母亲把做好的鲜酱放在一个陶瓷缸里,放到太阳底下曝晒,隔三岔五用酱匙或擀饼杖搅拌,直至把多余的水分蒸发掉,变成黑棕色、粘稠状的物体为止。再后把它团成一个个椭圆形的酱疙瘩,放至酱坛,一直吃到来年春天。老酱可以用葱姜、肉脂蒸着吃,也可以捣蒜酱。最传统的是用老酱包辣菜疙瘩,或者地瓜、萝卜,制成的酱菜统称“红咸菜”。高密的“红咸菜”业今已成品牌,像酱包辣疙瘩、酱包萝卜、酱包鱼,都做成了地理标志产品,成为馈赠亲友 的上佳礼品。还有人见人爱的炸酱面、丁宝桢发明的酱爆鸡丁,这些传统名吃早已风靡南北。
古老的村庄拆迁了,忠诚的石碾消逝了,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我们,而母亲教我的制酱手艺却可永传。芬芳绕梁的酱香里,永远有母亲和故乡的气味。
(作者刘固霞 原载《潍坊日报》2023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