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拈起一枚绣过百蝶穿花的银针,对菱花镜,于舌尖上刺一粒殷红的血珠,将小染纤毫洇出一层朱砂,然后写下一字,曰:道。
道,是了,还是未了?在她如花火般明灭的生命中,她,似了而非了。虽然,所有缤纷的一切她都不要,而其实,她是要过的,只是,他不曾给她,因为不得已的原因,也因为,始终都不够那样深刻的铭记。
而面对他后来的回顾,乃至这一世的祈盼的眼,她所能给的,亦唯有避而不见。“你说我了,我未必了。说我未了,其实,早已了。”这些话她不用说。她想,这是她自己的事,不用旁人知道。
所有一切尽在无言。她不看这世间。这一去,竟是不再回头。无论预料中不曾到来的宿命,将为她寂寞空落的后半生增添几许的繁华馥丽,她都不看。既不能有,便一世也不许自己回头。有些事,有些时,只能是事过境迁,时过无踪。那时那地的心和意,换作彼时彼景,再多婉约再多期盼,亦只有枉然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也许,正是因了这绝然而孤单的背影,对她,他始终盼望,甚至渴念。而她,始终不答。
她也是无奈的吧。不是不愿回顾,只是,朱颜已改,年轻的心早已不再,红尘如此冷漠,她亦唯有以冷漠相对,将韶华做了一根灯芯,放进青灯,焚成锦灰。
而之后,她在她的道心里沉睡,一睡,便是二十年。二十年,人生最华美的片段,似乎,也只是一个杂芜平淡的梦,转眼,他们便都白了头,也或许,是鬓未丝,心已老了罢。
而在多年以后,他不断地忆起他们的往事,在不能眠的子夜写下对她的思念,直至她死,他亦不能释然。其实,又是何苦?所谓眷念与不舍,此际看来,不过是因了求不得,因为不能得到,所以总是最美。而说到底,她还是留住了他,将背影化作一个绝世美丽而又略带凄清的梦,将他的一生锁住。
于是,他想起那个荒凉冷寂的秋天,在常熟尚湖的小楼下,他,等着她来。
尚湖的秋天明媚而凄怆。他记得,那一天,阳光还留有最后的一丝温情,淡淡地卷起飒飒西风,枝头的黄叶尚未落尽,在风里飘摇欲坠。他想起他们生活的时代,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的宿命,便如同这枯黄的树叶,有一种任风吹的无力与黯然。他叹了口气。也许,不是没有一丝悔意。早知如此,不如,当初竟与她结缡,如同他的同辈们那般,寻一处心灵的世外桃源,看红鸳白鹭,做红尘醉客。
午后的风拂过他微凉的袍袖,他静待着她的出现。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她的绝然,亦不知,她是存了心要与他错过的。他的心中还有一点侥幸与期待。他以为,当初既是他拒了她的一腔美意,那么,今天他主动前来,她即便不是受宠若惊,也会有暗暗的欢喜。
而其实,她是早已化成灰了的,在她的锦绣年华尚未褪尽时,她便知道,他们的错过,必得以一生做偿。秦淮河的风烟早已消散,看过了太多的幻灭,当初的梦亦无迹可寻。她爱过他么?也许罢。她遥遥地望了一眼当年,随后便转了身。现世是如此冷漠凄凉,大时代的悲哀,将人世间的男欢女爱涤得凉薄。她早看得透了,所谓红鸳白鹭,不过是灰烬上开出的花,再如何娇艳诱人,亦只是一种华美的颓废。
此心已了,她知道。她的道,缘于一场美的毁灭,这世间无论多美的事物,在她眼中,亦不过是个道字而已。而当年的一场美梦,甚至在她了然之前,便已消散成了飞灰。
所以,当她在枯藤下为他鼓琴,对他说那七年的艰辛时,她,是已经将他了然于世外了的。
那个薄暮,寒鸦飞满白栎树的枝头,它们漆黑的翅膀如同一个个墨汁淋漓的顿点,将他们的牵念,一点一点地割断。那一刻,他望着她落满沧桑的脸,心里有酸楚的疼,有割舍的苦,亦有无奈与欢喜的微甜。他想,她肯与他一见,终究,还是对他存了顾念了,虽然这顾念显得如此冷落,而他,也已经觉得很好了。
他听她唱歌,她的指间划过苍凉的琴声,遁入猎猎西风。在那个干枯的季节,他明白,她已不再将他视作爱人。对于她,他只是红尘中人,是不能同途的过客。他知道她的绝然,在西风下如同一根残枝,脆弱而坚定地,将所有过往,折断在寒冷的尘世。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他想起为她写的诗,琴声里低头,心中涌起怆然。他们,真的是多情么?尘世的寒冷与无奈,大时代无限的压力与虚空,将他们的过往逼促成一片薄烟,随风散尽。他不由落下泪来,泪水被寒风凝结成一粒冰珠,落在颊边。那一刻,他觉得有些冷,还有些莫名的绝望。此情此景,如此出乎他的预料,却又如此贴切,契合成他生命中本来的单薄与寒凉。
她安然坐在他的面前,鼓琴轻歌,如此亲近,却又如此疏离。她的平淡与荒芜,让他有一种无言的痛。他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回到青葱恬静且狂饮放歌的宴风中。
江南才子多出,秦淮花船的丝弦笙簧妙音,引得蝶飞蜂至,文韶接星。吴梅村有才吗?或许,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引吐了多少酸儒,白眼翻滚空茪,云为之自惭其皎。吴梅村多情吗?亦或许,软骨里怎配裹住风月无边的阔绰呢。风携月移,广寒宫里久久不息的伐树声,碎了她以身相许的梦魇,经年后,他欲重拾佳期,幻影中为她描眉贴花黄时,而她己拂尘掸土,身披羽裳,十方云履杳然隐去。留给后人的,也只是心角一抹酒后缱绻织出的思。
小传,卞玉京,秦淮八艳之一,官家之女。后家道中落寄身勾栏。然,不失大家闺秀风范。得遇吴梅村误为良人。吴文彩飞扬只缺锋品,遂误了玉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