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同样是我们苏北沿海地区的乡土树种之一。与刺槐一样，因为苦楝具有对改良后的盐碱土壤的适应性，才被滩涂大地所接纳。
与刺槐比，苦楝不够高大，但长成的大树枝叶密集，是人们夏季纳凉小憩的好地方。细细观望，楝树的冠顶相对平整，不像水杉、松柏单茎冲天，外形似塔。
那楝树怎么会是平顶的呢？记得村里一位同奶奶说过，这是因为唐僧率徒儿们去西天取经时，不慎将经书掉入通天河，无奈之下师徒们将经书捞起，就放在河岸边的苦楝树上摊晒。谁知经书干了，苦楝却从此因受经书铺晒成了平顶。
楝树春天齐叶后会开出一丛丛白里透紫的小花，之后还会结出先碧绿后黄澄、外形圆圆的果子来。楝树无刺，乡村孩子常常会攀爬上去，登高远望，就连喜鹊也喜欢在上面做窝栖息繁衍。
我家的庄子上共有三十余户人家，清一色姓朱。到我记事时，一位外村姓王的男青年“倒插门”“嫁”给我的一位叫“莲子”的姑姑。莲姑家居庄子中央，而且紧挨着生产队队场，她的家与队场之间有一口当年取土扛墩子建造生产队粮仓时开挖的池塘。因为莲姑的家门口有一棵大楝树，加上她家位置居中，又有池塘、队场等孩子们嬉闹的好去处，苦楝树下，我们一帮农家孩子春天在此晒太阳，夏天在此乘凉休息，听同奶奶讲故事，去池塘洗澡摸鱼，上队场推钢圈、打铜角子、格房子、学骑自行车等。苦楝周边，洒下我们无数童趣。后来，我们都渐渐长大，莲姑的大女儿与我相差一岁，我很开心和她一起在苦楝树荫下玩耍，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起去圩坡挑猪菜羊草。望着我们形影不离的样子，庄上老人们笑着说我们像“小两口”。至于那算不算我们最早的一段初恋，我的感觉有些青涩而朦胧，也许我们真正的情窦之心，只有苦楝才明白吧。
苦楝真的是一种耐受性好、枝干花叶都很有型的乡土好树。苦楝的叶子，羊很爱吃，其间也是夏蝉栖息首选，因而夏季的楝树上总有喜鹊的嬉戏、不止的蝉鸣。楝树的叶子还可以喷洒上敌敌畏或666粉后覆盖在茅厕粪坑里，这样可以有效*蝇灭蛆。夏夜集于场头树下，为防蚊虫侵扰，大人们会用青草和苦楝叶子在乘凉人们的上风口堆个鲜草垛，然后用干草引燃熏烟，让大伙安静于夏夜月下小憩，卸去一天的疲劳。楝树的根皮还是一道驱虫良药，农家孩子驱除蛔虫可没少喝用鲜楝树根皮熬成的药汤。苦楝果也因为其具有的商品价值，当年也为乡下孩子换取过若*纸墨笔砚。记得我曾打过多年的苦楝果换回零用钱，后来工作了，被分配到土畜产品收购部，到了秋末冬初，我还成千上万吨地收购过楝树果。据说该果能提炼苦楝素，能制漆制皂。就是卖给开澡堂子的商业公司当烧水的柴禾，烧炉火工也说不比一般煤炭差。
其实，家乡父老在家前屋后栽植苦楝，不仅因为苦楝具有上述这些优点，更主要的还是平原地区人们生活起居的需要。人类生活离不开木材，而平原地区却不比山区木材丰富。地处平原的人们代代植树造林，既美化了家园、保护了生态，也为居家生活解决了木材短缺的矛盾。
就拿苦楝来说，它其实更是一种很好的木材。苦楝木材颜色呈现红褐色，纹路细腻光鲜，质地硬松适中，易加工耐虫蛀，隔湿性好，是用来制作比较高档的木雕或重要家具、胡琴等的上好选材。苦楝木材独特的浓淡相宜的红褐色和理想纹路，可与楠木相媲美。在里下河一带，经济条件较好，讲究生活品位的农家，若拥有一张刺槐作四腿，苦楝作面板与桌围带花雕卯榫的“斗拐子”方桌和四张宽面雕腿板凳的话，人们会高看几分，视为富家门第。
家乡父老这样“苦恋”着苦楝，使它在广袤的苏北大平原上有了生生不息的繁衍。苦楝很“泼皮”，因身为药材而从不生病虫。它的适生性也很强，纵然是鸟儿口中掉下的一粒果核，也能于春天万物复苏时扎根生长，一两年下来便能长成一棵苦楝“小子”。只需将它移植到沟边房旁，它就能逐年伸枝壮杆，长到合抱只需十年八载，取其板材打家具、做乐器，刨凿雕锯，似楠非楠，一介好料。
泡桐：成长速度快 甘为陪衬者
泡桐在我的感知中，是较晚走进我的家乡的一个树种。过去我对梧桐和泡桐有过概念混淆。现在明白，南京、镇江等城市街区栽植的是法国梧桐，而我们苏北平原地区五六十年代引进种植的是泡桐。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河南省兰考县出了位县委*的好榜样——焦裕禄。这位兰考人民的父母官在带领全县干群治理风沙中，大量栽种速生大叶树种泡桐。农林专家告诉我，因为泡桐生长发育速度快，成林后可降低农田风速30%—60%，栽植地带还能减少约20%的地面蒸发且增加近30%的空气相对湿度。在农田周边种植泡桐，可以为农田开创一个不错的小气候环境，这也许就是焦*当年为了防风固沙而采取的一项措施，而且迅速在周边省市推广开来。
我记得当年我家厨房的东南角栽了一排泡桐，生产队粮库四面，有三面栽的是成排的泡桐，各家各户低矮的茅草屋边上，也是刺槐、苦楝、泡桐交替共生。至于人们为什么要在房舍、粮仓周边栽上泡桐，我想是在很大程度上基于沿海夏秋台风暴雨多，以栽泡桐抵抗风雨、保护家园的考虑，劳动的积累让人们用起更多自我保护的方式方法，便是这个道理。只是那泡桐蹿起来很快，先长高后长粗，长至三四层楼高后，它便分蘖枝桠，开花结籽，粗壮主杆。后来发现，“年轻”气盛猛向上蹿的泡桐其实是空心的，整个躯干俨然就是一杆“空竹”，但是等长到人可合抱时，它已经充实成一根木材，只是它木质轻，易加工，且木纹美观，加上隔潮、耐腐、易干燥等特点，是制作衣橱、桌柜隔板或抽屉衬托的理想材料。
泡桐不仅速生，而且是家乡诸树种中的“帅哥”。看它，对生双叶，叶大而长柄，色绿，形状似夸张的枫叶。泡桐更惹人赞美的是它那蓓蕾时的花萼与盛开的花朵。春暖时节，泡桐花开，像一把花伞，呈倒圆锥形或钟喇叭状，花冠硕大，色白或紫，大方展示引蝶无限后渐结柴雀蛋儿似的小小蒴果，煞是惹人喜爱。
记忆中，我家泡桐长过两茬。长成大树的泡桐被伐后，我的父亲又从集市上买回几棵原地栽上。泡桐等屋周树木皆由我的三爷管护料理。新栽的泡桐长成林子后，我已有十一二岁。因为林下作物光照少，加上泡桐抽吸深层地力，栽了泡桐的地上长不出什么好庄稼。勤劳务实的三爷找来竹片芦杆之类的，沿泡桐树干围了一圈栅栏，然后在里面垒了鸡鸭笼舍，栏上拉起遮网，一个林下禽场就建成了。三爷逮回小鸡小鸭，鸭子白天下到旁边的沟河里觅食，晚上回归林下笼舍过宿产蛋，鸡鸭共处，叽呱同唱，鸡蛋、鸭蛋从林下的禽舍取了出来，或成了我们的美食，或被奶奶拿到小店换回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充满烟火气的农家日子，恰似那与泡桐比肩的厨房烟囱里升腾的袅袅炊烟，穿过绿叶，消融在蓝天碧空中。
不过，泡桐的成长快速与材质轻松，虽然是简单的生理特征，却被家乡父老在教育培养后生时做了正反两个方面的比喻。记得过去每当大人们言及一个年轻人的成长进步，总是希望青少年们做劲长的泡桐。而论及一个青年人才所应具备的品质，却不希望如同稚嫩的泡桐，空泛而质地轻松，而是要像槐树木质那样坚实。形象的比喻只是一种借题发挥，而泡桐先空后实的成长过程更似一个人从幼稚走向成熟的心路历程。空与实的表现不止于一种植物种类，它是世间万物量质之变的一个阶段进程。我不因泡桐曾经的“空”而否定它日后的“实”，心中的泡桐永远的高大、英姿威武。
倒是直至现在，只要一提泡桐树，我会迅速想起我的三爷去世时的情景。在我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春天，我的父母择日对行将坍塌的房屋土墙外层驳接砖头。一大早，几位砌墙师傅把我家草房上盖打了顶柱，然后削去原土墙的外层，重建里泥外砖混合结构的房墙。我的奶奶忙着做饭。已经患有小恙的三爷则支撑着烧火做奶奶的帮手。待红烧肉出锅时，奶奶将一块骨头递给三爷，让他吃了附着的猪肉。三爷爷见骨关节处尚有细微肉屑，便不想白扔了那骨头。他颤颤巍巍地拿着骨头送给圈中的鸡鸭啄食。当三爷扔了骨头，却扶着他一直管护着的泡桐躯干跌坐了下去。当为他“承祠”的我父亲闻讯赶到鸡舍树边时，三爷已不能言语。三爷被临时安置在回周透风的草房地铺上，赶来的村医检查了一番后说已回天无望。然而，我的三爷以不停地痰喘而表明自己还“活着”。我的一位叫仁德的大伯流着泪告诉在场的人，老人家知道家里在修缮房子，不愿为家人添麻烦，他在等竣工啊。伯伯让大家抓紧砌墙，早点完工，让老人安心归西。是日夜半时分，就在大家收工吃饭散去不久，伯伯哭着叫喊家人们起床：“三爷走了，孩子们起来哟……”
时光穿梭，沧桑巨变。如今再去我的家乡，已经很少看到刺槐、苦楝和泡桐，只是在一些老墩子、旧农舍周边偶尔会有它们的身影。集中成片的农家住宅区，平坦宽畅的镇村大道边，杨树、女贞、水杉、栾树、榉树成排成行，蔚为美观。这些新培育出的适宜在沿海地区生长的树种成为当下绿化造林的新宠。然而，家乡的人们是永远也忘不了刺槐、苦楝和泡桐，还有榆树、杨柳，是它们撑起过苍茫盐滩的一片新绿，成就过千家万户的房梁门窗、家具用物，抵挡过气势汹汹的台风暴雨。人有灵，谢之！鸟有灵，谢之！若干年后，我们都会一如心中高大茂密的刺槐、苦楝、泡桐，落幕归乡，化作新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