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我和小郎、小区在火车站等开往平安镇的公交车。广场上有两个清洁工在用大扫帚扫地，扬起浓浓的灰尘，小郎就一边躲一边跺脚。
一同等车的人，有去平台部队的，有去部队中学的，也有去猴家乡政府、平安镇政府的。猴家中学其他乘车的老师，比如田老师和陈老师，是在鹤城商场站点上车。一九九零年代的鹤城商场很红火，我有两双长筒丝袜都是在商场二楼买的。
东北的冬天来得早，乡下的冬天来得更早，才十一月初，我们都穿上了大棉袄和二棉裤，一个个像胖熊。最像胖熊的是小区，她矮，还黑，还胖。只有小郎不是胖熊，她应当是胖熊之中的天鹅，白天鹅。
小郎穿一件白色雪兔皮草外套，两条穿着黑色弹力裤的大长腿塞进一双黑色小羊皮齐膝长筒靴里。她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把外套帽子戴在头上。帽子头顶有一个雪白的毛球，随着她的走动就颤颤巍巍的。她的一张小脸白得好像煮熟的鸡蛋清，她的两只眉毛啊，可不像今天的姑娘描成粗粗的斜挑眉，一点也不温柔，而是弯弯的，一根是一根的，她的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能照见看她的人，她的嘴唇和天上的红霞一样红。我们单知道小郎美，不知道她头顶那个颤颤巍巍的毛球都颤动了谁的目光和心事。
在车站，小郎捧着个大热包子吃。因为眼睛微微有些肿，使她的长睫毛好像受了委屈。她不住地抱怨郎鹏夜里不睡，点着二百度的大灯泡做滑冰车，害她没睡好，都来不及吃早饭。小郎叫郎鲲，郎鹏是她弟弟。
小郎是市电大英语专业毕业的。她补习三年，终于考上了电大。那一年正是一九八九年后，教委承认电大专科学历，还包分配，但毕业生必须下乡。大老张说:“人家小郎呀，早晚得回城，乡下中学怎么能留住这么娇滴滴的城里姑娘呢。”
小郎嫌杨师傅做的午饭单调，天天都是一样的土豆炖茄子，不好吃。中午，她有时让一名学生去村口小卖店买一根麻花当午餐。她翘起兰花指吃麻花，哎呦那个样子，谁看了都觉得那麻花贼好吃。那天下午，田老师下班时特意到小卖店，也买了两根麻花带回家去。
一进了十月中旬，文科和理科两个办公室就由大家轮流做值日生，生炉子。只有校长、副校长办公室由杨师傅早早把炉子生好。我们办公室永远是老关生炉子。每天进办公室时，炉火熊熊，我就可以游手好闲，袖手旁观。
小郎不会生炉子，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炉子就更不能碰了。大老张住在村里，所以都是他早来，替她生炉子。
小郎上班来，有时会提着一袋柿饼或一盒桃酥，放到大老张的桌上，算作报答。文科组的老师就你偷一只柿饼，我拿一块桃酥，只给大老张留最后一点算照顾他。大老张也不在乎，咧着大嘴笑，露出因抽烟过多而熏黄的牙。
田老师来我们办公室，先是看一阵我的教案，夸我的字漂亮，然后问老关咋没烤苞米花。我因为下午有课，正“刷刷刷”写教案，打过招呼就继续写了。
田老师看了我一眼，把声音压到最低，对老关说:“关主任，我呢，有个事，想请你帮我。”
老关正用铁丝给他媳妇做一个伸缩衣架，抬一下头又低下去，说:“田老师，你说。”
田老师犹豫了一下，说:“我大侄子不是在乡财政所么，他天天上班都跟咱们老师一趟车。他今年都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特能挑。你也知道，充其量也就一两年，他就得回城里财政局了，我哥也是没少操心。”
老关放下手里的铁丝，说:“是看上咱们城里的小老师了吧。”
田老师说:“是呀，这都让你猜到了。”
老关说:“是小郎吧？”
田老师说:“能行不？”
老关说:“要说条件呢，俩人儿还相当。两边老爹都是局长。都是大专学历。你侄子呢，其实也是一表人才。就不知人家小郎眼眶子高不高。”
田老师两眼都是光，说:“你这么说就有戏。咱试试。你都整成多少对儿啦，咱们学校这方面就数你能。帮帮我呗。”
老关说：“成。正好一会文化局来送书，郎局长给咱们学校特调的书。完了小郎得整理入库。我就去问问她。”
田老师说：“媒做成了，回头我请你喝我家私藏的洮儿河。那可是我们家亲戚在酒厂硬是缠在腰上弄出来的好东西啊。”
老关在图书室怎么和小郎说的我不知道，反正从此以后小郎就被称作猴家绝色了。因为据说田老师的侄子小田虽然相亲无数次，唯一钟意的就是猴家中学的郎鲲。她的外号正是他起的。
那边文科办公室有人说，小田几乎得了相思病了，不仅上班等公交时注意着小郎，连下班也要赶我们这趟公交车。他们下班比我们中学晚，所以每天都要早退。他老子来了脾气，提前把他调回区财政局去了。
我天天坐公交车，竟然不知道哪一个是小田。李老师就告诉我，说小田大冬天不戴帽子，穿一件藏青呢子大衣，在村口玩漂儿，你咋能不认识？
我仔细回想，感觉车站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那人梳个分头，穿得溜光水滑的，两手插在裤兜里，上车时总是东张西望吹口哨儿。我却不知道他东张西望的目的原来是看小郎。
小郎看不上小田，这个大家都没料到。这么多年老关第一次败走麦城，到底没喝上田老师家的私藏洮儿河酒。
我离开猴家中学半年后，小郎也回城了，她调去了文化馆。有一天我遇见了小郎，她正在冰淇淋店里吃冰粥。小郎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无袖连衣裙雪白雪白的。一个高大的男子坐在她身边，想来是她的丈夫。猴家绝色现在应当是文化馆绝色了。她还是那么美，在一众顾客里发光，使人一眼就能发现她，所以即使我眼神这么不好，也能在千人万人之中一下就认出她。
听说她丈夫是郎鹏妻子的表哥，他们是在郎鹏的婚礼上认识的。过尽千帆皆不是，小郎结婚时已经过了三十岁了。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小郎，但最近我却得到了有关小郎的坏消息。
去社区医院打新冠疫苗时，一个老太太喊我。我认不出她是谁。她说：“哎呀，小郭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咱们一起在猴家中学工作的田秀明呀。”
我仔细辨认，想从眼前这个身材臃肿头发花白头顶秃了的老太太身上，找出当年瘦瘦的田老师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只好笑着说：“多年不见，我竟不敢认了。田老师您好呀。”
排队等待的队伍特别长，在院子里成了一条长龙，我在长龙的中间位置，田老师站在我后面，与我隔着四五个人。她对那几个人说：“借个光，我年纪大了，过去一下行不？”
那几个人都是我同事，他们表示没问题，她就站到了我近旁。
田老师先是问我在哪里工作，丈夫干啥的，孩子多大了，又问我电话号码，从随身的蓝色购物袋里找出纸笔记下来。说回家再整到手机里。然后又告诉我，猴家中学黄了以后，她去了十四中，在十四中退休的。
她收好纸笔，说:“小郭，你不知道吧，当年是我组织一些人，选上你参加教育系统的教学竞赛的。可惜了那么好的机会，我为你费心，你愣是白白拱手让给李老师那个老狐狸了。”
我赶紧说:“哎，我那时年轻，也讲不好，白白辜负了您。不过那次机会的确给了我自信，所以还是得谢谢您啊。”
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我才知道参加工作三个月就被推选为学校参加系统竞赛的代表，原来是江湖争斗的结果。
随后，田老师非常兴奋地和我说起了小郎。
田老师说：“啊哟那个小郎可太惨了。她丈夫被派到大安去工作，和情妇俩人儿过周末，在车库里一起死在车里啦。这么大的丑闻你竟然不知道？你说小郎还是猴家绝色呢，那么漂亮，她男人还偷吃，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比渣男还渣！”
直到打完疫苗，田老师的感慨还没有结束：“唉，小郎如今也五十一二了，这后半辈子可咋整啊。人哪，真没场儿看去。你看人家小区，虽然长得不咋的，可是性格好，嫁得也不赖，生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那个福气哟。小郎吧，长得薄相，一看就是个没福的。”
田老师脸上的肌肉都是向下走的，这使她老态毕现，甚至有一种凶相。只有抖开八卦时，精神头儿十足，她脸上的肌肉仿佛注入了活力，不那么向下了。
直到和田老师告别回家，我也没问她侄子小田的情况，估计不会太好。因为以她的性格，如果好的话，她早说了。我岂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