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錡
“岁朝”一词的涵义,自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有所变迁。今天所理解的岁朝一般指农历正月初一。
以岁朝为主题的绘画涉及花鸟、人物和山水三种画科。其中山水类的岁朝图,可称为“岁朝山水”,表现山水村居之中的岁朝活动,在三种画类中最具诗意。本文梳理了自明代晚期以来画史上比较有代表性的山水类岁朝图,可知岁朝山水图所绘并非是全然真实的乡村场景,而是一种既带有理想色彩,又具备日常情感的桃花源式的生活,寄托的是自古以来人们对团圆、和谐、热闹和欢乐的期许。
“岁朝”一词的涵义,自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有所变迁。东汉郑玄为《尚书大传》作序,其中提到“自正月尽四月谓岁之朝”。南朝宋时期范晔《后汉书》中载:“岁朝会集众生,讲论终日”,李贤注:“岁朝,岁旦。”此时“岁朝”之意指的是今天所理解的正月一日。以岁朝为主题的绘画涉及花鸟、人物和山水三种画科。花鸟类的岁朝图,一般称为“岁朝清供”。绘制各类吉祥花果和清玩器物,往往出现于宫廷绘画之中。人物类的岁朝图,多有婴戏、钟馗等形象,面貌热闹滑稽。山水类的岁朝图,可称为“岁朝山水”,表现山水村居之中的岁朝活动,在三种画类中最具诗意。
目前所能见到的岁朝山水图主要在于明代晚期,约16世纪晚期至17世纪中叶。较早期的作品,有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周文靖(不详—1463)的《岁朝图》,不过这件绘画的定名实际上是出于乾隆皇帝弘历(1711—1799)之手。因右上有乾隆在庚子年(1780)岁朝后一日的题跋:“良田广宅富人居,乐岁三元庆有余。崔榻已欣纷置笏,贾门早卜喜充閭。庭前柏子苍宜盏,瓶里梅花香满裾。比户盈宁关治理,希哉致此正廑子。庚子新正二日御题。”学者黄小峰在《周文靖〈岁朝图〉:下班后的明代官僚》一文中提到,这可能是一件明代官员雅聚的场面。该画曾被古董商添上“马远”伪款,并在《石渠宝笈续编》中被载为马远《岁朝图》,后来研究者在左上角发现了“周文靖”的印,方知该画并非马远之作。据载,周文靖字叔理,号三山,为福建莆田人(一说长乐人),明代宣德年间宫廷画家,与李在(不详—1431)、戴进(1388—1462)、谢环(1377—1452)等同待诏仁智殿。画中呈现一处座于松林之中的院落,远处暮雾弥漫,掩映出树梢楼台,又有山岭隐现于后,颇有南宋之风。画中人物身着袍服,头戴乌纱,仪容整肃,举止典雅,正赴主人家拜会,堂屋内几位士人相互作揖,交谈。全画以墨笔勾勒,以花青、赭石渲染,局部加以淡彩,具有古雅之感,但与宋画相比,仍显出明代宫廷画作工整中带有疏秀的笔墨气息。画面的图式,人物的拜访和聚会活动,很接近《梦粱录》卷一中所言的“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的场面。山水与宅院的图式,也与后世流行的岁朝山水图颇有相通之处。
明代,周文靖,《岁朝图》,轴,绢本设色,138.5x72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被乾隆所定义的周文靖《岁朝图》,显示出一派端庄和整肃的氛围,但似乎现实生活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虽然画中有喜庆氛围,但显得节制而文雅。真正表达寻常人家过年喜庆之感的岁朝山水图,则出自明代中晚期的文人职业画家之手。这一时期的画家群体与以往有所不同,出现了一系列具有文人特质的职业画家,如李士达(1573前—1620后)、盛茂晔(生卒年不详)、袁尚统(1590—1666后)等。这些画家大都活动于苏州一带,他们通晓诗书,长于书画,部分还有科举经历,因此他们的画作既具有文人特质,但又带有职业画家的精工良技,可谓是最为诗意的民间岁朝图。
在岁朝山水图的生成方面,晚明苏州一带的画家李士达,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画家。《明画录》卷一载:“李士达,号仰槐,吴县人,长于人物兼写山水,能自爱重,权贵求索,虽陈币造庐终不可得。万历间织珰孙隆在吴聚众史,咸屈膝,独士达长揖而出,寻为收捕,以庇者获免。年八十,碧瞳秀腕,举体欲仙,此以品胜者也。”《画史会要》载:“李士达,字仰怀,苏州人。”可见李士达是一位具有文人品格的职业画家。虽然在整个明代画史而言,李士达并非最出名的画家,但他的岁朝山水图对后世影响颇大,却是人们所没有着重提及的。
较早期的李士达的岁朝山水图,是在日本静嘉堂美术馆所藏的李士达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所作的《岁朝题诗图》。该画展现了元日的民间景象,在水村的庭院之中,有两位头戴巾帽的长者正在题诗,一位童子正在向一位长者上茶,柴门中又有一位柱杖长者前来访客。屋后是李士达颇有特色的柳枝,呈现向上生长的V字形,画面上部三分之一空出,可能留作题写诗文之地。画中的童子在庭院中燃放爆竹,正如《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先于庭前爆竹。其上还有李士达的自题:“今朝元日试题诗,又簇辛盘举一巵。杨柳弄黄梅破白,弌年欢赏动头时。万历乙卯元代试笔于石湖村舍,李士达。”钤“李士达”白文方印,“通甫”白文方印。此诗收录于清代太仓陆时化(1784—1789)《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三所著录的《唐六如近作》,包括八首唐寅所书之诗,其中《人日》诗正是:“今朝人日试题诗,更簇辛盘暖酒巵。杨柳弄黄梅破白,一年欢赏动头时。”此处将“人日”改为了“元日”,另将“暖酒巵”改为“举一巵”。李士达笔下的岁朝山水,相比周文靖之作,仿佛更有节日的气息,人物形象显得幽默诙谐,画中没有了整肃的士人,主要是长者和童子,在民间,长者是长寿幸福的象征,童子则是多子欢乐的源泉。除此之外,在画中增添了带有季节性的暗示。如士人头上的类似的软巾风帽,下摆偏长,有保暖功能,类似的样式也曾出现在五代赵幹的《江行初雪图》中,展示的是民间文人的冬日装扮形象。再者,庭院前后的树木虽然枝条茂密,但没有任何树叶,也暗示了画面的节令。
五代,赵幹,《江行初雪图》局部。
明代,1615年,李士达,《岁朝题诗图》,轴,纸本墨笔淡彩,136.5x55.1厘米,日本静嘉堂美术馆藏。
另一件李士达所绘的《岁朝村庆图》,是岁朝山水中的精到之作,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画家落款为:“戊午(万历四十六年,1618)腊月写于石湖,李士达。”下钤“李士达”、“通甫”、“石湖渔隐”三方白文印。成书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的《石渠宝笈三编》中记载,李士达《岁朝村庆图》一轴,其上画“水村山郭,松坞柳溪,岁晚鸡豚,春初杯茗。”本幅还有乾隆在1776年的题诗:“东郭远西墅,山家接水村。春阴庆老幼,丰岁足鸡豚。三代遗风在,一时深意存。治民无别术,饥饱俾寒温。丙申岁朝明窗御题。”钤有乾隆、嘉庆和宣统时内府鉴藏印多方。据学者盛忠强的研究,所谓岁朝村庆之名,最早即出现于乾隆的这首题画诗中,该诗收录于《御制诗集·四集》,题为《李士达岁朝村庆》。
这件《岁朝村庆图》中表现了吴中一带人家元日的诸多习俗。画中人物比例相比水村建筑略大,体型圆浑,这是李士达画人物的特色。水滨旁的V字形垂柳,也是李士达画树的特色。两棵乔松是为山水中常见构图,枝条下垂并有程式化特点。村中人家,长者访友宴饮,儿童燃放鞭炮,显示出一派节日慵懒富足的风俗人情。长者头戴幅巾,身着宽袍大袖的道服,颇有高逸之感。这类村野人物与宋代的风俗画有所不同,人物分为士人和童子两类,并无具体特征,相比实际的村居生活,表现的是世外桃源的理想化村庆场面。
在这件画作中,李士达似乎比此前更为得心应手,加入了诸多新春元日的习俗画面。除了新春题诗外,还有“开门爆仗”。清代道光年间苏州文士顾禄(1793—1843)所撰的《清嘉录》中载:“岁朝,开门放爆仗三声,云辟疫疬,谓之开门爆仗。”庭院中童子带着鼓和钹,应是《清嘉录》中“新年”所载的杂耍诸戏表演。门前士人带着童子前来拜年,一位挂着竹箩的童子正予另一位点心,有可能是《清嘉录》中所载的过年时所出售和馈赠的春饼。左边屋内两士人正在交谈,其后有一位童子,桌上放置一方形格盘,其中有彩色点染,可能为元日享用的春盘。画面的右边有一士人与童子正在拨弄炭炉。清代道光年间苏州文士顾禄(1793—1843)所撰的《清嘉录》中载“欢喜团”:“围炉中烧巨煤墼,曰欢喜团,凡岁朝元宵而止。”有欢喜过年之意。柴门前有童子从竹笼中放出一只鸡,如《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有趣的是,在左边的屋子中有一供桌,其上有香炉和供瓶,其后则是钟馗像。可能是由于钟馗有迎福,驱魅之效,《梦粱录》卷六中即载,除夜士庶家有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的习俗。《清嘉录》卷一载:“元旦为岁朝,比户悬神轴于堂中,陈设几案,具香蜡,以祈一岁之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明宪宗朱见深(1447—1487)作于成化十七年(1481)的《岁朝佳兆图》,本幅右上方有明宪宗御题:“柏柿如意。一脉春回暖气随,风云万里值明时。画图今日来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款署:“成化辛丑文华殿御笔”,钤“广运之宝”,可见元日挂画钟馗自宋代之后,也成为岁朝节令的悬画习俗。屋后的两株乔松,一株苍翠,一株围绕花藤,其后则为远山,令人想起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传为南宋刘松年笔下的《秋窗读易图》,添加了隐居读书的图像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