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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白,城市的上空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笼罩,夕阳透过灰色的云层投射出一种惨白的光芒,让天色介乎于白天和夜晚之间。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三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拥挤的街头左突右撞,蚁群般地寻找着食物。路灯还未点亮,举头看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会感到一阵眩晕。
老马停好自行车,来到单位门口“金水湾”餐厅的时候,刚好六点。他一如往常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穿梭于这忙忙碌碌的人群中,似乎这里的忙碌与他毫不相干。以往一米八几的身高最近越来越抽抽,估计是烟酒过度的原因,那脸色看着就和那一身原本是名牌的衣服一样,疲惫且褶皱不堪。夏日的闷热在进入餐馆的一瞬间被空调阻隔,大功率开放的空调公事公办地熄灭潮热。老马一激灵,抹了一把额头湿腻的汗水,随即将嘴边即将燃尽的烟头吐到身前,用脚踩灭。
他想起一句话:你要是烦谁啊,就把谁名字写在烟蒂上,不但要“抽”他,抽完了还得把他用脚踩灭。老马今天就是憋着这股劲来的。
老马走进房间的时候,已开始推杯换盏的众人顿时停了下来。
“哎,师傅……您这是……”刘权的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足以掩饰一闪而过的惊讶。“哎!就差您了……来来来,坐!”刘权迅速调好表情,起身相迎。
刘权是老马的徒弟,四十出头,有点谢顶,打扮是一贯的精干。他前几天刚竞聘成了经侦总队的大队长,今天是攒饭局请领导同事“走面儿”来了。
“嘿,刘大队长,您当领导了,得了道了,早忘了有我这个老家伙了吧?”老马撇了撇嘴说:“但我这人呀,还是记吃不记打。虽然退了休滚了蛋,但还拿事当事、拿人当人,再加上脸皮厚点,这不是蹬着自行车跑这儿给您道喜来了?”老马阴阳怪气,一嘴的不是。
“哎,哎,别啊,师傅。”刘权听这话,立马从桌子后面走了过来。“师傅,师傅!您是我大爷,是我祖宗。您这挑理了不是,我哪敢在您面前耍心眼玩花花肠子啊,我是谁教出来的啊?还不是您这老警察,哈哈。”刘权尽力控制局面,说着就把老马往里面拉。
“甭跟我来这套。”老马把手一甩,“我问你,你今天当了官了,眼里就没你师傅了?啊!”从他这真真假假的表情中,刘权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师傅,师傅,我错了,我错了行吗。”刘权继续赔不是,“说实在的,我本来就说叫您来着,可一想您这刚刚退休,正是回家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这……”
“甭跟我这儿找理由。”老马脸往下一耷拉,“都是明白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走茶凉的事天天有,刘大队长今儿个能叫我一声师傅,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儿了,至于这吃饭嘛?纯粹就是我岁数大了没人请了臊眉耷眼地硬往上凑,和你没啥关系。”老马连珠炮似地用嘴干人,弄得刘权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刘权毕竟是场面人,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道理,对付老马这样的,来硬的是万万不可的,毕竟错在自己。那就只能来软的,但还不能太软,太软了跌面。要软的得体、软的到位,这就要看刘权的功力了。
旁边的几个同事看着这对师徒的现场表演,都替刘权捏一把汗。这老马是什么人啊,说好听了是经侦总队的资深老民警,说难听了就是个倚老卖老的牛皮糖、滚刀肉,十几年都这个样,一点正事不干,邪的歪的倒不少,上班耗点,下班走人。在警察这个整天撅着屁股往前冲的职业里,老马该算是个另类,就冲他十几年都趴在最底层,一个案件没破,就够给他这当了大队长的徒弟“争脸”的了。这不,几天前老马赶着“清网行动”开始前刚刚退休,终于熬到了他向往的新生活。
“这样吧,还是老规矩,迟到了罚酒。”老马说着随手从桌上抄过来一瓶白酒,也不看什么度数高低,咚咚咚地给自己满了一杯,也不顾刘权的再三劝阻,一扬脖就给干了。年轻时过度的消耗和烟酒无度,让老马已经过早地濒临老态,往日虚胖的脸上布满皱纹,乍看上去说是六十都有人信,实际老马也不过刚过五十。
“嗝……”老马被酒噎了一下,打了个响嗝,之后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蹾,“怎么着,刘大队长,这酒我自罚了,下面该看你的了。”老马故作面无表情地对刘权说。
“师傅,我这……”刘权面带难色。
“这什么这!倒满!”老马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指着酒瓶子说。
“哎,师傅,您是知道我酒量的,咱有酒慢慢喝,我就别干了,这满桌的哥们儿呢,待会儿我钻桌子底下去了,也陪不好大家不是。”刘权用商量的语气说,放弃了控制局面的幻想。
“是啊,老马,咱们有话慢慢说,有酒慢慢喝,别一上来就剑拔弩张的,都是一家人。”坐在上座的江副总队长发话了,想要为刘权争回点面儿。
孰知老马一点面儿也没给。“嘿,我说这是哪个大领导呢?原来是三哥啊!是啊,我这退休老民警就算敢跟徒弟耍三青子,也不敢跟三哥犯各不是。不,现在得叫江总(总队长的简称)了。” 老马嘴一撇,难听的就出来了,“想当年虽然你师傅跟我论哥们儿,但现如今却是不同了,对,我这记性也差,您现在是处级大领导了,哪能跟我这老民警论辈分啊。”
老马说的唾沫星子乱窜,借着酒劲有点见神*神、遇佛*佛的气势了。江副总队长一看这路子,也闷了。
老马这喝酒是出了名的,而且还酒后无德,经常闹酒诈。刘权此时此刻真是连装孙子的机会都没了。而老马虽然一脸怒相,心里却彻底通畅了,干了三十年警察了,别看平时不着四六,可这心里可一点不傻,按单田芳说的,拔一根眼睫毛都是空心的。他这正是憋着一肚子气找刘权泻火来了。
大家看着老马这满满的酒杯,也再没法去劝阻,毕竟这是个大爷级别的老警忪了。刘权整了整难看的表情,再次恢复热情,毕竟在老马面前跌面儿是小,在江副总队长面前跌面儿是大,连这个场面都控制不好,就别提以后怎么抓案子带队伍了。“好,师傅,您既然说到这了,我也就不推辞了。徒弟干了!”刘权仪式性地举起酒杯环顾一周,之后豪迈地一饮而尽。在座的都替他捏一把汗。
“好!牛逼!是个当领导的料。”老马得逞了嘴上还不留德,“来来来,咱们为了庆祝刘大队长高升,一起喝一个。”老马彻底夺过酒桌的控制权,逼得在座的众人也都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众人都有种被绑架了的感觉,但是无奈,客随主便是老理儿,忍一时风平浪静,大家都在竭力维护刘权的这个升职宴。
“哎,怎么不给那个哥们儿倒满啊?”老马用手指了指刚才倒酒的那个小民警。
“啊……他不能喝酒。”刘权轻描淡写地说:“小吕刚从警校毕业,还没练出来的,今儿就不难为他了。”小吕是刘权新带的徒弟,这话里话外都透着照顾他的意思。
“哎,这可不行,这当警察怎么能不喝酒呢?”老马的脸当时就耷拉下来了,“我可告诉你,小吕,别看咱*是经侦,搞的是经济案子,但也算是刑警啊,这当刑警的就得一能白活、二能喝,这喝酒看人品,喝酒看胆量,酒场如战场啊!”老马说的信誓旦旦,弄得小吕一时手足无措。“当警察的不能犯,怎么着都得有第一次,我告诉你啊,你不是不能喝,是不敢喝!这必须得练!来,我敬你。”老马说着就站起身来,抢过小吕的酒杯,三下五除二给倒满,之后弯腰举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端到小吕面前。
这下可把小吕弄懵了。“马师傅,我……我真不能喝。”小吕扭捏着。
“不行,吕大爷,您是我吕大爷,小马给您敬酒了。”老马继续弯腰,装得更加谦恭。
“这……我……”小吕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吕爷爷,行吗?我叫您爷爷!给小马一面儿!”老马的语气越发强硬。
“嘿,我说师傅,这怎么话儿说的啊。”刘权表情有些绷不住了,“这……哎,小吕,喝吧,这马爷既然发话了。”刘权摇着头无可奈何。
“好,我喝……”小吕哪见过这场面啊,还真实在,一仰脖就把这满满一杯酒给干了,之后呛得涕泪横流。
“哎,这才有咱警察的样儿!”老马也不甘示弱,又仰头干了一杯。
“唔……”小吕还没等老马喝完,就捂着嘴一个箭步冲出了包间,门外传出了阵阵呕吐声。刘权和众人看在眼里,暗自摇头。
“这怎么话儿说的。”刘权随着跟了出去,一脸无趣。
酒局再怎么着也开始了,虽然开始的剑拔弩张,但这一帮平时琢磨人的警察,聚在一起就是心中再不快也能聊得火热。警察就是这样,生存能力强,控制局面能力也强,甭说老马今天挑理犯各,就是他今天拍桌子骂娘,大家也不能毁了刘权的这个局,毕竟这是人家荣升队长之后的第一顿饭,谁也不能当这个搅局者,再怎么别扭也得硬撑着吃完。不一会,江总就夺过了饭局的控制权,忽悠着老马谈退休生活。
“马爷,这下大松心了,再不用起早摸黑了。”江总笑着说。
“可不是。”老马咂摸一下嘴说:“我啊,早就活明白了,你说咱这整天起早贪黑的干活,为了什么呢?跟你们不同,你们还有个追求,升官发财,我啊,可早就断了这个念想了。”不知这算不算是老马的推心置腹。“干警察三十年了,我早就告诉自己了,到三十年就立马退休,别在单位耗着让别人看了碍眼。五十了,还能提笼架鸟,还能伺候伺候花花草草,还能琢磨点鱼钩鱼饵,不像你们啊 ,还得撅着眼子干活,哎,同情啊。”
江总笑了笑,不便再说什么。而老马却还在继续。“你别看我刚回家几天,但我这鸟啊、花啊、草啊,需要*事情多着呢,弄仔细了没准一天都忙不过来,这人啊,就是这样,总得遭那么半辈子罪,才能享下半辈子福。”老马又是一口酒。
老马好酒,借着各种理由灌了自己好几杯,眼看着就到了一斤的量了。刘权有点犯迷糊,但还得努力克制着、硬撑着招呼好在座的众人,心想这个局简直就他妈是个灾难。这时他手机振动了一下,一个同桌的同事发来短信说:“这老孙子。”
“三哥,您这都浴血奋战快三十年了,从白制服到绿制服,又从绿制服到蓝制服的,还真想再干到白衬衫(警察局级是白衬衫)啊。”老马铁定了要让江总下不来台。
“我?白衬衫,歇了吧您呐。”江总不知如何回答,支应着说:“我是羡慕您啊,趁着现在这三十年退休的这个政策还在,急流勇退,回家享清福,咱是没这命啊,还得继续往下奔啊。”
“得了吧您呐。”老马笑出声来,“咱这一辈子大头兵,一没职位二没地位的,穷耗着干吗啊,占着地方还让人看着不顺眼,这徒弟都当了大官了,哪还有师傅的饭吃呢。”老马撇嘴。
刘权让他弄得不痛快,也没搭茬儿。旁边一个同事接茬儿说:“您这退了以后,光在家里呆着干吗啊?刚五十出头,还不再找一活儿?”
“找什么活儿啊,我还没累够啊。”老马夹了一口菜,“钓鱼,养鸟儿,看电视骂大街,时不常地喝两口,乐子多着呢,我不可难为自己,干活儿为了什么啊?还不是为了老了弄个舒服。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就差点憋不住二十九年就退了,哈哈。”老马越说越来劲。这番话他倒是发自内心,而且从他往日的所作所为也一目了然。
“来来来,再干一个,为了咱刘大队长飞黄腾达。”老马又开始挤兑刘权,站起来忽悠。
刘权也没办法,只盼着这个老家伙喝多了自生自灭,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行,那我借我师傅吉言,哥儿几个,干!”
干这杯酒的时候,六个人已经开了第六瓶牛栏山二锅头了,而就在大家仰头灌酒的时候,耳畔间突然听到一阵闷响,待大家低头的时候,发现老马已经仰头摔倒在凳子上了,手中的酒杯随即落地破碎,又发出一声脆响。这下大家可慌了,刘权赶忙跑上去摇晃老马脑袋,扒他眼皮。
“愣着干吗!快打120啊!快!”江总也坐不住了,气不打一处来地喊。
“操!这叫什么事儿啊!哎!”刘权狠狠叹了口气。120急救车呼啸而去,刘权几个都喝了酒只能随后打车。
夜晚的闷热丝毫没有退去之意,反而执拗地包裹着每一寸的空气和土地。急救车刺眼的红蓝灯光像一把匕首一样划破着城市的黑夜,刘权在出租车上百感交集,觉得今天肯定是得罪哪路神仙了,本来一个好好的饭局怎么能弄成这样。而此时此刻,坏了饭局是小,要是老马真在自己的饭局上弄出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真该万劫不复了。操!刘权跳车的念想都有。
道路逐渐畅通,车速开始加快,车窗外的闷热形成了风,却丝毫吹不散人们心中的压抑。在一个小时的抢救之后,老马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唉呦……”老马感到头疼欲裂。
刘权站在急诊室里,百感交集:“马爷,感觉怎么样啊……”大家都注意到刘权叫老马的称谓。
“没事……”老马摆了摆手,“该死卵朝上,哎……真是老了,这才哪到哪啊,就不行了。”老马强忍着坐了起来,却突然感到右侧的腹部一阵剧痛,他用左手用力地抵住那个部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涌出,感到窒息。“妈的,这岁数是不行了,年轻的时候喝个一两个玩似的。”老马强努着说。
“过几天正好有个老干部体检,再给他加一个名额,好好查查。”江总背着手对刘权说,说完便大步走出了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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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那天酒醉入院,连虚了三天,他心里这回有点数了,到了这把子年纪,酒还真成了穿肠毒药。这从警的几十年,他早就不拿警察当事业了。活一辈子为了什么?老马早就给自己找到了答案,为了什么?为了退休时全须全尾,他可不想当英雄当烈士,为了什么几等功弄个缺胳膊少腿;为了什么?为了弄好自己的花鸟鱼虫,别再让住在隔壁的老小子叫嚣着他的百灵怎么叫出了“十三套”;为了什么?为了能在早晨好好逛逛天坛北海,别再被催命似地随时叫回单位加班。老马就压根儿没拿警察当事业,这终于耗到三十年退休这个好政策了,还不麻利儿的。今儿个老马却起得挺早,按照他打心眼里看不上的那个江总的安排,他和总队几个退了休的老家伙一起到公安医院做体检。这个福利他可不会落空,按他的话说,像他这样一无职务二无地位的人,再不享受享受公安局的福利,那真是冤枉大了。
体检还是那个德行,抽血、心电图、B超、CT。只不过这次不同以往,他参加的是退休老干部的体检,一帮六七十的老家伙扎在一起,随便扒拉扒拉哪个零件就有问题。老马谁也没理,总觉得自己不该往这帮人里凑。在例行检查之后,老马又做了一个增强CT,这是江副总队长给自己安排的“福利”。不做白不做,反正是公家报销,老马就是这么想的。
检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结果却迟迟还未出来。今儿个一早,老马在家门口的“京味居”塞了几口炒肝包子,就坐上了驶向公安医院的公交车。对于自己的身体,老马还是有数的,除了经年累月的脂肪肝和高血压以外,没有什么可琢磨的。但检查结果还是要取的,都说人走茶凉,要等着单位取结果发表,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今天下午他约了隔壁的老小子钓鱼,准备取了结果就顺路去市场买点新鲜鱼饵。
公安医院是一栋老式建筑,据说是解放前从哪个封建资本家手里弄过来的,夏日的清晨已然闷热,街头人群尚未聚拢,偶尔一丝风吹过,让墙头碧绿的爬山虎微微晃动。老马看着建筑后映射过来的阳光,心情格外的好,想着这扑面而来的大块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心里就别提多么得劲。赚时间和赚钱其实是一个道理,都是越多越好、越早越好。老马一边往公安医院里面走,一边佩服着自己提前退休的英明选择,一边用手捋着那墙壁上厚密的爬山虎,一边哼着陈年小曲。一股夏日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有种微醺的感觉。他心里估算着一会儿回家拿哪根鱼竿,戴哪顶帽子,是不是带那本《垂钓手册》,但那样会不会让隔壁老小子觉得自己不够专业,对了,还有他刚和门口渔具店老板学会的那种拴钩的新方法,这次是一定要试一试的。老马刚走进门,脚步便有些急不可耐,心里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左右。这种感觉就来自于几天前检查时一个年轻医生的眼神。
那眼神是医生特有的冷漠刻板,但不知为何,在那个医生看自己时,却多了一丝的躲闪和隐瞒。是错觉吗?老马问自己。但多年的警察生涯却早就练就了老马察言观色的本领,刑警如猎犬般吻着味就能找到猎物、听着声就能找到方向、一个眼神就能猜个大概的本领告诉老马,这医生心里有事,而且不该是什么小事。老马虽然大半辈子是混过来的,但手艺却一点不差,这种感觉像滴在清水上的一滴墨点,慢慢伸展蔓延融化,直至将他整日的心情弄的迷雾重重。
夏日的闷热开始聚拢,医院的冷风也没开。老马额头上的细汗密布起来,他觉得心里有点慌。突然一阵熟悉的痛感在右腹出现,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发冷,瞬间彷徨了一下。“妈的。”老马不知咒骂着谁。早晨来医院看病的人不少,这年头生意好的有两个地方,监狱和医院。穿过熙攘的人群,老马三步两步走到了医生办公室。
“哎,您好,医生。”老马来的是时候,一推门,正看见办公桌后的那个年轻医生。
“您什么事?”年轻医生礼节性地问。
“啊,我前几天过来做的体检,今天来取结果。”老马紧盯着年轻医生的眼睛说。
年轻医生犹豫了一下:“嗯,请问您的姓名?”
“啊,我叫马庆,经侦总队的。”老马回答。
医生一愣,一瞬间又浮现出那天的表情。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老马,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摆出毫无商量的口吻:“现在还不能取结果,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会一起送到你们单位的。”年轻医生说完就低下了头。老马心里又一颤。
“那……我……能不能提前看看一些结果呢?比如增强CT?”老马试探地问。
“不行。”年轻医生将对话封闭,“您还是等着看最后的体检结果吧。”年轻医生头也不抬地回答。
“嘿……你这……”老马停顿了一下将嘴里的脏字截住。他没招了,原地干了一会儿转头出了门。
在医院楼道里,老马心里越发感觉不对。年轻医生刚才的表情,完全像是一个刻意隐瞒真实的谎言者,特别是他最后竟选择了不与他对视的谈话方式,更令老马揪心。这,这简直就是个骗局啊,老马心里七上八下起来,这太蹊跷了。
老马还是没走,他稳了稳情绪,直接走向了放射科。到医生办公室门前,他吐了口唾沫、拢了拢头发。
“哎,大夫,您好,我是经侦总队的,过来看一个民警的体检结果。”老马对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说。
“哦,您好,请问您要看谁的体检结果?”女医生不过20出头,长的挺清秀。
“啊,我要看一下马庆的体检结果,嗯,是我们领导特意关照的。”老马说。
“啊?马庆的CT啊。”女医生犹豫了一下,“请问,您是马庆的什么人?”女医生试探地问。
“啊,我是马庆的领导。”老马谎话说到底。
“啊,是经侦总队的领导啊,那好,请您跟我进来。”女医生虽然在公安医院,但毕竟不是警察,她礼貌地用手示意,带着老马走进了里屋。
“我还要给你们打电话呢。”女医生满脸的关切,“体检的结果出来了,马庆比别人还多做了一个增强CT,估计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问题。
“来,您看看,这里。”女医生取过一个片子,指着上面的一个部位。
“啊?什么问题?严不严重?”老马的心顿时往下一沉,这情景太像电视剧了。但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心里的惊涛骇浪一点没有表现在脸上。
“嗯,通过增强CT片子上的观察,马庆的肝部有占位,具体说是肿瘤。在肝右叶上大小为5cm×8cm,但要判断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下一步需要经过穿刺取样才能得到结论,同时还需要……”
一声惊雷,或者从画面上看,是一道闪电,老马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感觉全身突然一下就沉了下去,一点劲儿也没了。但他还必须装作与他无关,因为他极力想知道自己更多真实的病情。
“哦……那……”老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如果……像他这样的病,他大概还能有多长时间?”老马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
“啊?什么多长时间?手术时间?还是?”女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他还能活多长时间?”老马感到浑身都在震颤都在跳。
“嗯……这个也要因人而异,一般来说,肝部上的肿瘤如果是恶性的,被发现就基本是晚期了,我们称之为肝癌晚期。肝癌晚期一般生存时间只有三至六个月,但是如果积极治疗,也不排除可以延长病人的生存时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要立即进行穿刺取样,如果有手术条件的话就立即手术,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女医生说得十分详细。对别人的宣判往往简单而直接。
“嘭!”不知从哪发出一阵闷响,老马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女医生温柔轻缓的声音渐渐模糊,竟然比雷霆万钧的审判词还无情。他甚至感到一种只有在酩酊大醉后才能体会到的慌乱和迷幻,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拽着,就那么拽着,像是要撕碎一样。“嗡……”耳边的忙音再次出现了,而且大有不断加剧的情况。老马感觉腿麻了,手软了,无法再继续将戏演完,面对命运对自己的审判,谁也无法像选择他人命运一样冷静淡定。
老马瘫坐在凳子上,张大着嘴,却一言不发。
走吧,再听也是浪费时间。老马也不顾女医生把话讲完,恍惚着站起身想要离去,却失手一下将椅子打翻。
“哎,马庆的病情请您先不要和当事人说。”女医生一边扶起椅子一边提醒,“一定要先告诉他的家属,之后婉转地告诉他本人。癌症的治疗和患者的情绪有直接的关系,请您……”女医生叮嘱着。而她怎么知道,此刻面前的人,恰恰就是刚才那冷酷无情的判决的当事人。
当事人,这个经常用在犯罪嫌疑人身上的词,竟然用在了自己身上。老马觉得可笑。
“喂,马庆的检查结果,您还没拿走……”女医生在后面喊,“哎……”回家,唯一能去的只有那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家,老马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走在午间拥挤的街头上,丢了魂魄一样的茫然无措,像做梦一样地恍惚。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在一天之内就夹在了生与死两大主题之间。他摸出“中南海”,哆哆嗦嗦地找打火机,摸遍了全身也找不出来,手一抖一包烟撒了一地。他木然,蹲在地上捡起一支放在嘴上,搜着自己的身却仍然找不到火。一阵风奢侈地吹过,身旁柳枝婆娑的身影就像个施法的绿色巫婆。
像做梦一样,画面和声音不同步,方向也恍惚着,老马没想到自己还能找到家门。
一脚踏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些他一直摆弄着的花和草、鱼和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下就冲破了老马那干涸的身体,他突然狂躁起来,三步两步跑过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想一把将几盆花扑倒在地上,而随即又感到万分的虚弱,一下瘫倒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全身迸发的狂躁一下跌过冰点。
“三儿啊……”老马坐在地上对鸟笼中的一只画眉话说,“我也许照顾不了你了,我……”老马流泪到颤抖,却不承认自己这叫做哭,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该归结成什么。
“我……我……要先走了……还有谁给你洗澡啊……”老马声音微弱颤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而画眉却一如既往地在笼中乱蹦,黑黑的小眼睛紧盯着老马。
老马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时门开了,老马的儿子马刚走进了门,他看到老马坐在地上对着鸟笼子,眉头一皱。
马刚身材不高,中等身材,头发一看就是经过细心打理,但眉宇之间却没老马那股劲。马刚一晃也奔三张了,但还没个稳定的工作,他几经努力无果,在现在这个年头,没关系没钱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是一点戏也没有。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似的,指着他这个爹也没戏。
“您啊,这一天到晚就都是鸟儿啊、虫儿啊,比什么都重要。”他看都没看老马,一脑门子官司地说。
老马一下就急了:“对!他们都是我的命,怎么了!”
马刚不再理会,转身关上了自己小屋的门。在四十平米的屋子里再隔出一个小屋,这就是老马给儿子的赐予。
“混蛋!不愿意好好呆着就给我滚!”老马被气得瞬间忘记了恐惧。
“喂,好好,我马上就滚。”马刚说完又走了出来,拿起外衣。
“干吗去?”老马问。
“找工作啊,面试。您说呢?”马刚没好气地回答。刘权已经连续几天没回家了,公安部“清网行动”的任务下来了,按要求历年未到案的逃犯都得重新抓捕。他是大队长,第一责任人,各种陈年旧案翻出来,弄得他头昏脑涨。但就算案子再忙,刘权也没觉得闹心。这几天的其他两件事,倒让他心烦意乱。他先是被老马喝酒抢救的事来了当头一棒,后又被安置新人的问题弄得两头不落好。其实要说刘权这时正该春风得意,四十岁不到就当上了经侦总队现职副处级的大队长,手里指挥着几十号人,以警察为事业的人生价值也该得到了满足,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但凡事求完美的刘权却容不下自己一点的偏差,搞案子的“工作狂”在生活中也一定是个强迫症,这是刘权评价自己的话。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都尽可能要求自己尽善尽美,没有遗憾,明知这样做的后果是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劳动强度,而降低了自己的生活质量。但没辙,只有这样做才能在高强度密集型工作的警察群体中脱颖而出。这就是警察的命。
老马喝酒抢救的事已经基本过去,而第二件安置新人的问题仍无法解决,这件事,仍与老马有关。
按照经侦总队的规定,凡是民警退休之后,在单位的警用装备要立即上交,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警服和警官证。同时,退休民警在所占用的抽屉和柜子也要腾空,以供新人使用。而老马这几点却一样都没做,警服、警官证没交,铐子在不知放在了哪里,抽屉和柜子不但没有收拾,案卷材料还堆了一桌子。警察内部有不成文的规矩,谁的案卷谁整理,就算是堆在桌子上别人也不能插手,你要是热心了动了别人的案卷材料,日后一旦出了跑风漏气泄了密,你就得“沾包儿”。所以这雷活儿,只有不懂规矩的人才来凑热闹。大家都懂规矩,没人管也没人动。
新来的民警是局领导的关系,因为老马没腾地儿,人家就挪不了窝。坐了几天的冷板凳,人家嘴上不说,这脸色还是看的出来的。刘权这个队长当的不容易,这基层领导啊,天生就要受三气,上面的气、下面的气、中间的夹板气。现在许多下面的都通着上面的,别看这几年人家在你手下,对您恭恭敬敬,没准你这小庙只是人家的跳板,过几年人家几个跟头就翻到你头上来了。特别是在这个有白领警察之称的经侦总队里,领导的关系更是格外的多。正应了“文革”时的那句话,庙小神仙大,水浅什么什么多。
刘权坐在老马的办公桌前,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动那些案卷材料,他想叫小吕又犹豫了一下,猛吸了两口烟,拿起了电话。
“哎,马爷,是我,权子……”刘权不再管老马叫师傅。
“什么事……”电话那头老马的声音木然。
“嗨,本来不该催您的,但我也没办法啊。是这样,咱们队刚来了一个新人,人家抱着东西没地儿放,行李整天都搁在桌子上。您看啊,我不是催您,但真是没办法了,您这退休手续办完了,是不是什么时候也把东西收拾收拾。”刘权尽量说得客气,他可不想再招上老马这个瘟神。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刘权等了半天也没有声音。
“哎,马爷……喂……马爷……”刘权试探着问,生怕又点燃老马这个火药桶。
“你不是就想让我腾地儿吗?”老马有了声音。
“嗨,瞧您说的。”刘权也不想再绕弯子,“这样吧,马爷,我知道您也挺忙。我明天上午让小吕去您家接您,然后咱们一起收拾您的东西,还有您别忘了把警服和警官证带好,总队政治处都催了好几次了,要收上去的,还有您的退休证发下来了,明天也别忘了领……”刘权事无巨细,将要做的清单一并背出。
“嘟嘟嘟……”而就在刘权还未说完的时候,电话那头却发出了忙音。刘权说话的节奏一下被打乱了,戛然而止。那感觉仿佛是一辆已经启动的列车,刚要挂上四挡,却突然被迫紧急刹闸。刘权感觉很不爽,举起右手想拍桌子,又努力放了下来,一下将手中的烟蒂捻灭在烟缸。
“刘队,政治处的朱主任叫您过去一下。”小吕跑过来说。
刘权回了回神,稳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老马看着扔在地上的手机和面前杂乱的空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生发出一种固执的慵懒,让他似乎再无力去疼痛去挣扎。屋内本就狭小的空间,几乎完全被花鸟鱼虫占据,老马默默地看得出神,恍然若失。我他妈的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呢?刚他妈退休,就要被阎王给收了,这就是我的后半辈子?老马自言自语。
“什么!您……您再说一遍……”刘权惊讶得合不拢嘴,“怎么会是……肝癌……”
“嗯,没错,公安医院刚送来马庆的体检结果。”政治处的朱主任将体检结果递给刘权,“他们已经基本确诊老马的病情,建议立即将他送到专科医院进行治疗,肝癌晚期病情发展很快,也很痛苦,这个病耽误不起啊。”朱主任认真地说。
“这……这是什么事啊……”刘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叫什么事啊!怎么会是癌症呢!”刘权的视线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他想到了马庆大杯喝酒的样子,想到了马庆冲自己不屑一顾倔强的责问,又想到了马庆指着自己肆无忌惮的笑。我他妈的在催什么呢?这不是催命吗……刘权用力地抹了抹泪,真想大耳刮子抽自己。他看到体检结果上清晰地写着:肝癌晚期。刘权开车到老马家门的时候,已经是下班高峰期了。这是个位于南城的大杂院,被周围的高楼大厦裹得密不透风,它近乎于坚守似地保留着这个城市曾有过的最后一点原貌,而不久也将被淹没在繁华之中。
老马家的门没有锁,刘权进门差点踩到老马的手机。他一抬眼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老马,一动不动。
“师傅,师傅!”刘权慌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用力摇晃老马。
“干吗……”老马虚弱地抵抗。刘权细看,躺在地上的老马是睁着眼的。
“师傅,您……您别想不开……”刘权不知道如何劝解。
“哎……”老马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人呐,早晚都得走到这一步,甭管男女老少……”老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调说:“想开点就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权看着老马的眼睛,里面毫无生气。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往日师徒俩之间的亲情、回忆,纷纷浮现出来。他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啊,不但狭小且杂乱不堪,只有那一侧放花鸟鱼虫的地方非常干净,在阳光下都显着那么透亮。
“哎,该给鱼换水了。”老马说着硬撑着要站起。刘权忙扶着老马。
“没事……没事……”老马摆了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用手撑了一下自己的腰,佝偻着身去端一盆晒了一天的水。刘权想帮忙,又被他制止。
“这鸟儿啊,一天不喂食就跳笼儿,这鱼啊,也要经常换水……你就说我这红鹦鹉吧,养这么大可不容易。这家伙只要游一天,这气泵就得开一天……”老马拿来另外一个盆,用嘴在换水的管子一头嘬了一下,脏水就被吸了出来。
“这鸟啊、鱼啊都通人性,你好好伺候它们啊,它们就认你,没事还给你解闷,你要不不好好伺候啊,它们就不好好叫、不好好游……”老马麻木的脸上竟有一丝笑容,自言自语,“其实啊,这人跟鸟啊,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这区别就在于人啊,太难满足了,而鸟啊鱼啊,却很容易快乐。”老马那仅有的一丝笑容,阴转多云。
“师傅。”刘权叫的自然恳切,“其实……我想您也知道了……这病耽误不起啊,要马上检查治疗。”刘权帮老马端起晒好的水往缸里倒。“我刚才找到了一个肿瘤医院的关系,咱明天一早就去做全面检查,凭您的身体,好好接受治疗,应该能渡过这关的。”
“哼哼……”老马摇了摇头,表情还在硬扛,“阎王让人三更死,谁也留不到五更。徒弟啊,别瞒着我了,我知道的比你多,大夫都告诉我了,长不过六个月,没准三个月就没了。认命吧,人啊……他妈的都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早点晚点……”
“师傅。”刘权确定着这个称呼,“没什么事是确定的,一切要看最终的结果。还记得这句话吗?这是您教我的啊!”刘权的眼睛里闪过力量。“不仅要治,还要马上治!我这就给您联系医院!咱当警察的,还怕个死吗?”刘权在反问中故意提到忌讳的字眼,他太了解老马的性格了,不激出他的斗性,就压不住他的执拗。
“我……不是害怕啊……你懂吗?我是留恋,留恋你懂吗?”老马转头看着刘权,表情复杂,“要说冤啊,我这辈子是最冤的,当民警的时候在混,干了几十年了也没破几个正经案子,快退休了吧,还是混,没让人正眼看过几回。这终于熬到退休了吧,刚想好好地活几年,阎王爷又要把我收了……哎……什么叫荒废啊,这就是荒废啊……”老马将眼光转到缸中的红鹦鹉。“死啊,年轻的时候没怕过,到了这岁数了也更不怕了。但你知道吗?话说的虽然好听,但不到这个关口啊,是谁也说不出这种感觉的啊。你说我要是走了,这鸟啊、鱼的啊都谁来管啊……”老马说着说着,泪水决堤。
“师傅……您放心……”刘权拍了拍老马的肩膀,“您这个揍性的,阎王爷不敢随便收,他也怕您到那头甩咧子说怪话。”
老马顿了一下,努力做出了个笑容:“嗯,也没准是这个理儿。要是他想提前让我过去折腾,我就好好伺候伺候他!”
“恩!也让他连喝三杯!”刘权和老马一起忍住泪水大笑。“爸!”门突然被儿子马刚撞开了。看父亲和刘权都在,马刚气喘吁吁急切地说:“爸,您一定没事,咱明天就去医院好好检查,就冲您这身体,一定能扛过来的。”马刚的话与刘权如出一辙。
老马和刘权虚浮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一落千丈。谎言总是经不起推敲。
3
肿瘤医院位于这个城市的西南方,门口的停车位紧俏,停车收费员为了多增加收入,跑马圈地似地占用了好几处未划白线的空地。医院门庭若市,鲜花礼品商店在门口扎堆,仰仗着人们真情实意虚情假意的关心或走面儿,欣欣向荣。
刘权找的关系叫王健,是肿瘤医院放射科的大夫,人很热心。他带着刘权、老马和马刚上楼下楼一通忙活。一边约着当天能做的所有检查,一边不厌其烦地给老马上课,意思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三句话,就是别怕癌症、正确对待、积极治疗。其实这三句话早就从刘权和马刚的嘴里说烂了,但从医生的嘴里说出分量毕竟不一样,老马第一次这么谦恭甚至是谦卑地对待一个人,再也没有那种无所畏惧的不屑和自欺欺人的自信。刘权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王健给老马约完住院,马不停蹄地带老马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又亲自拿着增强CT片子找到了肿瘤医院的一位老专家。老专家细细看了老马的增强CT,用平淡的语气说:“这里,这里就是肝部占位,在肝右叶上,是一个5cm×8cm的占位。具体是什么性质的肿瘤要以穿刺结果确诊。”
“这个肿瘤算大吗?”老马问。
“嗯,差不多鸡蛋大小吧,还可以。”老医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这病对他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老马混混沌沌地向医院外面走,仍不时回头向王健道谢。检查、入院、手术、治疗,未来的每一天似乎都被确定好了,老马此刻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条流水线,这条流水线一直通向未知的地方,说不清是光明还是黑暗,是生存还是死亡。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确切地说该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小雨。散落的雨点几乎被夏日的闷热蒸发,气雾般地努力证明着存在的价值。
刘权跑去车场开车,马刚还在住院处办几项手续。老马木然地走着,刚走出楼门,突然一辆奔驰车疾驰而来,溅起了一片积水。
“王八蛋!开车不长眼啊,赶死投胎去啊!”老马抹了一把裤子上的被溅的污点,愤怒地叫骂,一下恢复了常态。
奔驰车在不远处停下,身着正装的司机下车打开左后车门,用眼睛瞥了一下老马。
“我他妈说你呢!开车不长眼啊!”老马三步两步追了上去,质问道。
司机身材魁梧,脸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只是故作斯文。他没有道歉,似乎在保持着某种姿态。见老马走过来了也不理会,而转手撑开一把伞,为即将下车的人遮雨。
老马走到面前的时候,车里的人刚刚下车。
“跟人家说对不起。”下车的人对司机说,语气温和却毋庸置疑。
“对不起……”魁梧的司机犹豫了一下,克制地服从。
老马仔细端详着那个人,似曾相识。
这时,早已恭候多时的几个医生齐刷刷走了过来。老马认识其中一个,就是刚刚给自己看片子的那个老医生。
“张总,恭候多时,来,请跟我来。”为首的一个医生说。
“嗯,不敢当,秦院长,给你们添麻烦了。”那个被称作张总的人回答。
老马这才重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不是似曾相识,而是确实见过,但见过的不是本人,而是在电视里。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城市备受关注和争议的人,张文昊。
张文昊年纪不到六十岁,人高挑清瘦,一身休闲的装扮在西装革履的众人中仍是焦点,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并未过多刻画,如果从他挺直的腰板看,也许会误解他的年龄。张文昊是这个城市的知名企业家,他任董事长的文昊集团,触角遍布这个城市的每一个领域。作为企业家,他是成功商人的代表和青年人奋斗的楷模,而企业家之外,他更有着许多企业家没有的光环——慈善家。
张文昊至今已向社会捐款上亿元,被媒体称为“十年如一日,以实际行动证明慈善的先行者”。他所捐助的希望小学达上百所,定期召开慈善晚会号召社会各界加入慈善活动。可以说,他彻底改变了富人“为富不仁”的面貌。但近期的几件事又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先是有人质疑他的学历,说他某阶段的学历是伪造的,学校学籍里根本就没有记载;后又有人质疑他所谓的“暴力慈善”是在做秀,说他是在以慈善为名吸引眼球。一时间舆论风起云涌,张文昊成为了备受争议的人物。
而这一切,张文昊却都不放在眼里。自己做自己,张文昊不可复制,他可以选择去当上帝,拯救别人的生活赐予他们光明,也可以去当恶魔,挤垮同行的企业,争取更大的利润。这一切的所谓争议和评价早已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张文昊冲老马礼貌地微微点头,以示歉意。在司机的护送中,他沿着医院院长伸出的右手,信步走进了医院。
“操!甭管多有钱也得得病,到了鬼门关,都是一个德行!”老马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犯着狠骂道。刘权打开雨刷,面前的景物模糊又清晰。车开得不快,刘权再次看着王健发来的短信:情况不好,手术几率不大。他从车窗里看到细雨中的老马,心里五味杂陈。
张文昊跟着肿瘤医院的秦院长走到CT室,他脱去外衣,坐到全身扫描的仪器之上。这种仪器费用昂贵,工作一次就要花费普通人的几个月工资。
“张总,可以开始了吗?”秦院长问。
“稍等,我还有几句话。”张文昊礼貌地回答。
他叫过司机,秦院长等人识相地退了出去。
“小郭,这件事一定要保密,谁也不许说。特别是不要让我的女儿知道。”张文昊语气平静,但眉头紧锁,“还有,在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也不要对公司的人透露,近期公司的项目进展不错,不要因为我个人的问题影响大势。”
“嗯,好的,但是张总……”司机说着拿出一张日程表,“这几天的安排是不是需要取消。”司机问。
张文昊看着日程表密密麻麻写满的字,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准确定位着未来每一个走向,一直带领追随他的人们深信不疑地向着未知的某个方向努力前行。他从未彻底相信过别人的话,甚至连这个肿瘤医院专家的话也未彻底相信,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判断,只有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别人给予他的承诺,也不能去相信那些承诺,作为一个商人,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必须让自己在每一刻保持一种天生的戒备和判断。而正是因为他的戒备和判断,才能为他赢得今天如此丰硕的收获,而也正是由于他的戒备和判断,才让更多的人获得了自助和重生。
所以在众多专家之中,他唯一可以相信秦院长说的那句话,“不超过半年”。他太懂得如何去辨别对方眼神中的内涵,那些所谓的专家、甚至大师的眼神中,都或多或少存在着期待或安慰,而作为当事者,他是不需要所谓的期待或安慰的。他最想知道的,只是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拿本,记一下这几天需要更改的日程安排。”张文昊不动声色地说,“明天上午的会议安排到后天上午,市里的餐会让李总替我参加,下午的慈善捐助仪式不要更改,记住,要让薛主任将善款直接捐到每名受赠者手中,不要依靠那些政府代表。还有,明晚的酒会计划取消,如果媒体追问就说我临时出国洽谈……”张文昊一一细数着第二天的安排,事无巨细地安排到每个细节。他的时间是以每个小时来计算的,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差错。
“张总,但医院说您要住院,会议改到后天上午,您能参加吗?”司机问。
“后天要去公司的,几个项目不能耽误。”张文昊的语气毋容置疑。“不超过半年……”
不知为何,这句话久久在张文昊耳畔回响。
“这一切都是肝癌晚期的症状,我希望您尽快住院,马上检查,看能不能进行手术。”在几天前,秦院长就这样毫无感情色彩地说着实情。
当他问及秦院长手术的胜算时,秦院长摇头:“对于我们医生,是没有以百分之多少计算的所谓胜算的,手术的结果只能是两种,成功或失败。”秦院长一向不说假话。
张文昊回了回神,认真地告诉司机:“这件事,谁也别说。”在喧嚣的人群中,感到一种旷世的孤独,老马从没有这种感受。他与周围不停涌动的人群割裂着,似乎再不可能融合。不是他拿自己当异类,而是自己心无所属。
生活再无主线,一切开始变得毫无意义。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全力抵御着未来某日即将降临的黑暗。这是个很可笑的道理,用现在的时间去拖延即将到来的时间,未来是浪费,现在更是浪费。而生命还有什么价值?
茫然地回家,收拾各种东西,事无巨细,让儿子跟着刘权到单位里领支票,准备住院的一切事务;茫然地给鸟儿换食,给花浇水,给鱼换水,给虫儿喂瓜条;茫然地接电话,茫然地说着谎言,说自己没事;茫然地拒绝邻居钓鱼的邀请,茫然地被指责。邻居老头说:“你个老家伙能有什么事啊?下午两点,不见不散。”老马就悲从心生,自己还有几个下午两点?九十个?还是一百八十个?
茫然终于被一个电话打破。是单位内勤的来电,不明真相的内勤客气但指令性地说,请您尽快把单位的东西收拾好、取走,新来的同志需要进驻了。老马这才明白,自己真的是多余了。他没有发怒、没有狂躁、也再未觉得自己被抛弃,而是带着近乎于一种麻木的状态坐上了那路驶向单位的公交车。黑压压的人群制造着这个夏天应有的窒息,而老马却再未流汗。秋天,是我的归宿吗?老马默默地想。老马来到单位的时候刘权不在,问了问同事说是和江副总队长去督办一个“清网行动”案件去了。老马在同事们的眼神间穿梭。视而不见的、不屑一顾的、犹豫躲闪的、虚情假意的,不知为何,老马竟然看到了这么多的虚假而毫无善意。自己到底怎么了?竟然遭到如此的礼遇?老马不想变成弱者,更不知道该如何变成弱者。几十年了,自己从没有低下过头,哪怕用玩世不恭作为铠甲、用不屑一顾作为武器,老马都自以为是地战斗着、抵抗着,试图去证明什么。但自己一直抵抗的、证明的对象到底是什么,老马却不得而知。自己一直未向什么低下过头,自己也无法说明。老马觉得可笑,自己到底在向什么宣战?为什么要用尽力量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另类?而自己一直竭力想要证明的正确,却恰恰被一纸体检证明击碎。
老马先去政治处交了警服和警官证,在将警官证交给朱主任的时候,老马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久。办完政治处的事,老马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冷冷清清。赶上“清网行动”,大家的工作都是争分夺秒,没有人能像他这样理所应当地浪费时间,屋里的内勤表情虽然在笑,但是眼角却并未出现皱纹。这些细节骗不了老马,他都替那个努力微笑的人觉得累。
内勤吃过老马的亏,至今心里还有疙瘩。他努力笑着跟老马寒暄,笑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马爷,您慢慢收拾,需要帮忙叫我一声啊。”内勤选择了离开。
正合老马所愿。
老马慢慢地收拾着,一点一点地把没用的东西扔在地上。几个新人走过来也不搭手,老马在单位确实恶名昭著。
未报销的停车票,算了,老马扔在一边;用于装订案卷的图钉和纸张,收拾齐整,留给单位;老马开始收拾得很顺利,该扔的扔、该交的交。但不知为什么,随着将旧物一点点地翻开整理,老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件一件曾经熟视无睹的物品,到现在却令他如此留恋。笔记本、食堂饭卡、内部准驾证,几张记满了养鱼心得的稿纸。每翻出几件就会勾起某段记忆。记忆如碎片,支离破碎却可追忆全貌。老马不断陷入深思、跌入往事,他又不断地克制、恢复,试图逃离。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越陷越深的情感波澜,努力加快着手里的速度,想要尽快逃离这种无谓的感伤。那些深蓝色、墨绿色的肩章,那些泛了黄的、缺了角的照片,无一不在见证着他流去久远的青春岁月。老马点燃了一棵烟,深深地吸吮。虽然医生早已明令禁止,但老马不知道此刻的禁止还有什么意义,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不断向深渊下坠的人。
而就在老马收拾柜子的时候,突然袭来的一阵剧痛击击中了右腹部,一阵漆黑扑面而来。老马感到脑袋一沉,仰面倒了下去。他试图抓住什么,又竭力想关上柜门,结果适得其反。一柜子的东西像决堤的潮水一般倾泻而下,时间仿佛突然放缓,老马从仰视的角度看到,那些凌乱的材料在空中的不同角度旋转、伸展,慢镜头般地下坠,而随即又恢复重力,迅速加快,同自己一并摔在地上。
屋外的人们闻声纷纷赶来,几个同事扶老马起来。
“不用你们!走开!”老马奋力将他们推开,用尽全力支撑起身体,“走开!全都给我走开!”老马继续歇斯底里。
人们漠然地向后退去,看老马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豆大的汗珠从老马额头上滴落,针刺似的疼痛提醒着老马最不愿接受的事实。老马竭力将案卷材料分好整理,这些曾经被老马认为是公家的案子,如今真的该如数退还给公家了。而这一切的行动却又停止在了一本案卷面前。
这是一本泛黄破旧的案卷,无论是从上面被磨损的字迹、还是从装订的格式来看,都证明着它的饱经风霜。老马再次沉默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案卷上已快褪色的编号和自己多年以前用心的字迹,眼泪竟然滴落下来,滴在案卷上,飞溅在空气里。
他犹豫了一下,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将这本案卷和其他几样杂物放在备好的纸箱中,抱着走出了办公室。留下的是夕阳下的一道背影和人们的唏嘘。
4
一里一外,两个世界。
在这个没有哪里不是闹市的城市,肿瘤医院也不是净土。鲜花、礼品,川流不息的人群,组成一场习以为常的喧嚣。院中的喷泉景观掩映在绿树和花草之中,例行公事似地起伏跌宕,将这里装扮得艳俗。几个穿病号服的零散病人在这里闲坐、晒太阳,却互不聊天。探望者冷漠地与病人擦肩而过,却会在几分钟后露出笑容。只有在这里的常住者,才能真正懂得生与死的概念。
老马在刘权和马刚的陪伴下,走进了这间四人病房。病房不大,但也不算狭窄。四白落地的墙壁、四张白色病床,如果不是门口左侧墙上张贴的“肿瘤放化疗须知”,大概很难与其他医院的病房区别。屋里的人不少,进门右侧的一个病床旁挤满了来探望的家属,一个老者被围在当中,像极了被人参拜的佛陀。而另一个病床旁却空空荡荡,放着没叠的被子,不见患者。老马的病床就在靠门的左侧,床头上有两个插座、两个医疗设备的孔洞、还坠着一个呼叫医护的按钮。他抬头望了望窗外,一排笔直的杨树郁郁葱葱,一缕阳光透过绿色洒在床上,透着那么的不真实。马刚将大包小包放在左侧的床头柜上,刘权则将老马所用的洗漱用具一一打开放在床下。
“来,拿个凳子坐坐吧,别都站着。”对面病床旁的一个中年妇女拿过一个凳子。
老马循声看去,妇女一脸的和善。
“哎,伙计,咱以后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喽。”对面床上的老爷子七十多岁的样子,竟是一脸的灿烂。
“哎,您好。”老马抬手回礼。
“到这儿了就什么都别想,好好治病,好好战斗。”老爷子说。
“嗯,您这话说的好。”老马的情绪由低谷回升,“您住这多久了?”
“我?时间不长。刚半个月,战斗还长着呢。”老爷子回答。
“嗯……”老马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
“您家老爷子心态好,肯定没问题。”老马没话找话,向那个中年妇女做出笑容。
“嗯,我父亲一辈子没当过兵,但动不动就说打仗。”中年妇女摇头笑着。她大约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体态微胖,衣着朴素。
“那叫战斗,不是打仗。”老爷子挺健谈,“这是我大闺女,这是我大女婿,这是我大外孙子。”老爷子指着病床旁的亲人一一介绍。几个人都客气地冲老马点头。“我啊,这一辈子净给他们添麻烦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吧,上山下乡,我也没本事把大闺女弄回来,这老了老了吧,还得让他们伺候我,哎……”老爷子说着说着就晴转多云,伤感起来。
“哎哟,爸,瞧您说什么呢?”中年妇女摇头,“来来来,别老坐着,躺下待会儿。”中年妇女说着就和儿子给老爷子摇下病床的靠背。
老马低头往老爷子的病床头看去,上面写着“姓名姚洪,性别男,年龄72,病案号708719。”
“嗨,您瞧您说的,这养儿防老,他们照顾您是应该的,哪能叫添麻烦啊。”老马也健谈好聊,找个切入点就能整出几句,“要我说您啊,这是有福才对。您看啊,这么一大家子围着您,多好啊,这人到晚年啊,儿女孝顺才是福啊。”
“哎,这您倒说对了,我这儿女都孝顺,孙子辈的也都懂事。”老爷子欣慰地点头。
“姥爷,喝口水。”一旁的年轻人端来茶杯。
“哎,伙计,我姓姚,叫我老姚吧。这是我外孙子,叫林楠。”老姚说。
“哎,小伙子真精神。”老马点头,“我姓马,您就叫我小马吧。”如果不是这病房里随处可见的“肿瘤”二字,一家子的和乐融融也许会让老马暂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但随之而来的医生和护士则一下将他拉回到沉沉的现实。
惯例的医生查房,护士先把住院期间每天的试表、查房、检查等安排及医院的规章制度等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之后,主治医生又着重向老马说明了一些问题。老马默默地听着,不时地点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每次送犯罪嫌疑人进看守所时的例行检查和告知程序,与现在如出一辙。这么一想,他脑子便不够用了。他猛地睁闭眼睛,让头脑清醒。
主治医生姓高,人却长得很矮。他语速不快,但说每个字都很有力量,显得那么不容置疑。
“大夫,我爸这病就拜托您了,您多费费心。”马刚在一旁说。
“来这儿的都这病,对每个病人我们都一样。”高医生的语气里毫无感情色彩,说完就背着手就冲老姚的病床去了。
马刚被噎了一个没话。
高医生问了老姚几句,老姚和家人的表情都谦恭仰望。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医生不仅是绝对的权威,还是决定生死的上帝。
“哎,老姚,杨晋财呢?”高医生指着左侧最里面的病床问。
“啊?小杨刚才出去了,应该没走远。”老姚回答。
“哎,整天乱跑,不知在忙什么。”高医生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带着护士走出了病房。“这里的医生不会笑吗?怎么是这个态度。”老马撇嘴说。
“哎,你可别这么说。”老姚让大闺女扶着他坐起,“这高大夫啊,人不错,就是严肃点儿。哎,听人家说啊,这肿瘤医院里啊,有的大夫也不行,态度虽然热情,但动不动就给你推荐自费药,图的就是那点利益。”老姚说得挺认真。
“啊?这话怎么说?”老马费解。
“我刚来的时候就听几个病友说啊,这肿瘤医院啊,许多大夫都是和卖药的勾着的……”老姚降低声音,“他们说有个大夫吧,就是对谁都特别好,但是一看病啊,就向你推荐什么灵芝粉啊、鲨鱼油啊,变着法地让你买,他们……都提成……”老姚说完了还冲门口看看,似乎道出天机。
“啊?还有这种事?”刘权也好奇了,“那这种事医院里没人管啊?”
“谁管啊?一个医生管好几个病房的病人,他向你推荐药你能不买?你别忘了,你这小命儿可攥的人家手里呢。”老姚说,“最后吃了药吧,没什么效果还弄你个倾家荡产。伙计啊,这里买的不是态度,是医术啊。”
“恩。”刘权点点头。
老马默然,他心头压抑,觉得从此后,自己的性命竟要由他人掌控了。
“您好,15床,你们买多少饭票?”一个护士进来问老马。
“啊……先买一千块钱的吧。”马刚从老马后面走过来,准备掏钱。
“什么买一千块钱的?先买五百!”老马一下急了,“你他妈是盼着我出不去是吧。”
马刚一下呆了,全病房里的人都看着老马,哑口无言。
同一个病区,截然不同的房间。
张文昊默默地坐在VIP病房的真皮沙发上,窗帘紧闭。他终于还是逃不开这里的禁闭,无奈再次将接连几天的安排顺延。他已经连续24小时没进入睡眠了,虽然这24小时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试图去睡眠,却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连绵不绝的空旷。这片空旷,让他分不清白天或黑夜,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跑太久了,他停不下来。
这间VIP病房是秦院长亲自安排的,30多平米的单人空间,真皮沙发,实木桌椅,甚至液晶电视都一一配齐,可以说是所能提供的最好条件。如果不是此时张文昊穿着那身病号服,也许根本看不出这里是间病房。但这一切对于张文昊来说却毫无意义。这里所谓的奢华的装修和设备,甚至还比不过他公司随意的一间接待室或会议间,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到了这里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地补觉。但不知怎么的,也许真的就是劳累命,在这么封闭安静的空间内,自己却怎么也追逐不上睡眠。这个平时如此简单的事情,却在此刻变得异常复杂。
沉默最容易反思,也最容易回忆。张文昊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人和事,也想起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话语,其中总有一句话挥之不去。“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仿佛是一句咒语。张文昊突然想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但又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落寞,洞悉他内心深处的脆弱。而这样的躲避又有什么意义呢?可笑,现在的生活到底对他来说,是什么才有意义的呢?就像他拥有的资产一样,膨胀着,却即将不属于自己。
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这是世间万物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张文昊打开沙发旁的台灯,他宁可选择在白天开灯,也不愿接受阳光的直射。黑夜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司机的电话,司机在公司没有任何职务,但是他最信任的人。
“小郭,今天下午你去一趟敬老院,把准备下个月捐助的钱给了。对,直接给现金,不要通过银行走账,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捐赠随便签一个名字。”张文昊停顿了一下,“下周灾区的捐助活动也不能取消,如果我能去就去,去不了的话让薛主任去,还是那个规矩,把钱发到孩子的手里,不能通过村干部转交。”
张文昊一边说一边翻看今天的《都市报》,头条还是与他有关的新闻,《张文昊慈善晚会提议富人裸捐》,下面还有许多评论,如《张文昊裸捐引起社会公众辩论》。张文昊挂断电话,细细地翻看,文章里有严厉抨击他一百元合影事件的,有质疑他学历造假的,更有甚者说他慈善捐款的目的是为了洗钱。张文昊叹了一口气,虽然到了他这个岁数,是不该去在意别人的评判了,但文章中那个说他学历造假的评论却让他如鲠在喉。他觉得评论者不厚道,明明只是捐款的事,为什么总要往其他的方面牵扯,他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某个号码。
“看见今天的《都市报》了吗?嗯,没看就马上买一份看看,用你的手段,把报刊和网上关于说我学历造假的消息都删掉,就这事儿。”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张文昊挂断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初。
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家中的管家:“老杜,泰格这几天怎么样?”张文昊的脸上露出温情,“嗯,记得别给它吃太多肉,定点带它出去,但不要溜太久,天要热就多给他梳梳毛,嗯,别让它中暑……”泰格,是张文昊养的一只藏獒。
还没通完话,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张文昊清了一下嗓子,挂断电话,表情迅速恢复。他是张文昊,无所不能的张文昊,在绝大多数人面前,他总是一个表情。
进来的人是公司的李总,张文昊公司的副手。李总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精干笔挺,一副商场上多年打拼的精英姿态。
“你怎么来了?”张文昊的表情平淡傲慢。
“张总,公司诺嘉琳的项目马上就要竣工了,董事会的意思是还要请您出面,不然在新闻发布会上可就……”李总欲言又止。
“嗯,知道了。你安排时间,我去。”张文昊点头。
“还有,东海的项目是否参与,常总让我请示您的意见,毕竟近期的局势比较紧张,这个项目如果投入,盈亏将牵扯到下一步更大的投资。”
“嗯,这个因素是该考虑。”张文昊沉默了一会儿,“这样,你让常总写出一个详细的分析报告,尽快给我拿来,还有,这件事一定不要对外公开,不要影响公司股价。”
三十分钟后,李总退出了病房。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张文昊住院的人之一。张文昊觉得有点累,而且胸口还有些发闷。他站起来想活动活动手脚,而这时,秦院长却又匆匆地推开了病房门。
张文昊一惊,有些不悦:“下次请先敲门。”
“啊,对不起,张总。”秦院长也一愣,他刚要出门重新敲门,被张文昊叫住。
“什么事这么急?”张文昊问。
“嗯,是这样,市里的刘副*过来看您了,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他让我先跟您打个招呼。”秦院长说。
“什么?”张文昊觉得突然,刚想往下询问,一股隐痛向腹部袭来,这种隐痛像针刺,在一瞬间膨胀,一直延伸到胸腔和后背。他忙用手压住腹部,额头顿时布满细汗。
“张总,怎么了?”秦院长赶忙上前扶住他。
“没事……”张文昊深呼吸了几下,“秦院长,找个护工帮我打扫一下房间。”
“张总,我看这样吧,您先休息一下,我去和刘副*说一下。”秦院长说。
“不行,人家百忙之中过来了,我不见面不合适。”张文昊慢慢挺起身板,“秦院长,就照我说的办吧,快点让护工过来。还有,帮我拿一下那盒止疼片。”老马躺在病床上,用手枕着头,他看着不远处VIP病房的人来人往,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哎,这人呐,都是想不明白啊,整天把时间都浪费给别人,把自己最后的命啊,也赔在别人身上喽。”老马对富人有种天生的敌视感,也许这和他退休前的经侦生涯有很大关系。
“呵呵,伙计啊,你可别瞎说啊,你知道那间房里住的是谁吗?你要是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说了。”老姚在一旁说。
“谁啊?天王老子不也得了这个病吗?”老马撇了撇嘴。
“哎,住在那里的是张文昊,就是那个大善人。”老姚说得诚恳。
“嗨,我还以为是谁呢。”老马不屑一顾起来,“老姚啊,我跟您说啊,不要动不动就相信什么善人啊,这帮做生意的哪有一个好人?他们的手哪有那么干净?”老马一说,警察气就出来了。
“呵呵,也不能这么说。”老姚摇了摇头,“你啊,别管人家手干不干净,现在能像他一样真把钱捐到穷人手里的,也为数不多了。那新闻里不还说呢吗,人家提出自己裸捐。”
“哎哟,您这老爷子懂什么啊?”老马摇头,“他提议裸捐?那纯粹就是为自己树碑立传,人家老外提议裸捐是不给儿孙留钱,这小子裸捐是因为没有儿孙,老绝户。”老马说得挺狠。
“啊?”老姚一愣,“你怎么知道的啊?”。
“嗨,我说您啊,看报纸别光看放在报摊前头的报纸,多翻翻放在后面的小报。这年头啊,买苹果不能光看浮头摆着的,没准底下就都是烂的。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老马说。
“哎,老马啊,你这话倒是说的对啊。”老姚接过话茬儿,“这现在啊,真是跟原来不一样了,你说这现在吃的喝的都不比从前,菜有假的,米有假的,连西瓜听说都是弄了什么药催起来的。这得病正常啊,不得病倒怪了。”
“是啊,您说现在什么是真的?您就说打开电视吧,新闻是假的,广告是假的,连天气预报都是假的,除了月份牌还造不了假,其他的都不能信。”老马说得绝对了,“我啊,现在就信我那鸟儿啊、鱼啊,你只要对他们好,它们就对你好,你只要耐下心法去伺候它们,这鸟儿啊,就能叫出十三套,这鱼啊,见到你就撞缸。”老马一说就想起家里的老伙计了。
“啊,老马啊,你也养鸟啊。”老姚顿时恢复了生气。
“啊?可不,玩了好些年了,怎么着,您也养?”老马遇到了同道。
“是啊,估计我玩的时间得比你长。”老姚笑了。
“嗨,可不,您岁数这摆着呢。姚老爷子,那哪天您可得带我长长眼了。”老马这病一下就没了,“怎么着?您是玩什么?靛刻、画眉、百灵、粉眼?”
“百灵。”老姚点头,眼里有了神采,“我那百灵啊,从小‘压口’,‘十三套’叫的真招。麻雀、山喜鹊、红子、鸡叫、口哨、燕子、猫叫、灰喜鹊、鹰叫,再加上后四套靛颏的师儿、苇柞子、黄鸟、胡伯劳。左邻右舍的没一个不说好的。”老姚如数家珍,说得老马两眼冒光。
“我的妈啊,您这画眉还真叫出‘十三套’了,哎哟喂,那得费多大工夫啊。”老马说。
“嗨,伙计。”老姚笑了,“现在啊,什么都是高科技了,明天让我孙子给你拿张光盘来,改天弄只好画眉按着光盘的顺序压口,一准成。”
“哎,真是真是。没想到还能遇到知音啊。”老马笑着摇头,“您就说我家吧,鸟儿啊,不咋地,但这物件却没少配。您就说我匀过来的一个笼儿,三和乔的老笼,配天津张记的铜钩、前门张的盖板,让我盘的啊,那叫一个红里透亮。”
“啊,三合乔的东西啊,现在真少了。我啊,还有一个涿州马的笼呢,几十年前从前门匀过来的,呵呵,当时你猜花了多少钱?”老姚故作神秘。
“涿州马啊?真可不敢瞎说,多少钱?老爷子。”老马听得入神。
“三十块钱啊。”老姚说出答案。这俩人一唱一和,几乎都忘了同屋另一个病人的存在。倒是那个病人主动用山西口音提醒了他们。
“喂?对,我是杨总,我问你,你们那批货款到底什么时候打过来啊,这合同是早就讲好了的,再拖着不付,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们了!”
老马忍这位快一天了,这位就是医生查房时不在的病人杨晋财。人如其名,姓杨的,山西人,有点钱,杨晋财。其实老马也该同病相怜,年纪轻轻就走到了死胡同,杨晋财也就四十出头,干瘦的身材几乎撑不住病号服,两只眼睛硕大,往脸上那么一放怎么看都觉得突兀。
但老马看不上他,都到了这个日子口儿了,还整天为仨瓜俩枣较劲,什么几吨焦炭吧,几吨煤渣吧,他妈的那几个钱就真的比这条命还重要?但老姚还是很宽容,一点没有反感的表情,反而是老姚的外孙子林楠整天对他斜视。冲这点,老马挺喜欢这小伙子。“哎,这鸟啊,就是通人性,你知道对它好,功夫下到了,它就给你玩儿活,给你唱歌。”老马话有所指。
“呵呵,瞧你说的,再怎么好啊,也是个玩物,比不了孙子儿女啊。”老姚动情地说,“哎,你就说我这大闺女吧,苦命。上山下乡那时候,咱也没本事也没给弄回来,在东北结了婚留在当地了,到现在回了家两口子也没个好工作。”
“哎,都是被耽误了啊。”老马也摇头。
“我告诉你,十吨焦炭的钱,明天必须给我打款!”杨晋财的声音越来越大,“你别以为我的钱是好赚的,咱们说明白了,你要是不仁我也不义,明天再不打款,咱们就法庭上见!”
老马皱眉,刚要说两句,老姚外孙子林楠就进来了。“姥爷,马爷爷。”小伙子挺有礼貌。
“哎,小子,你姥爷想你半天了,刚下班?”老马问。
“嗯……”林楠点头。
“哎,我这大孙子有出息啊,写小说,以后肯定是个大作家。”老姚说着拉过了林楠。
“哎,姥爷,别这么说。”林楠有些难为情。
“嗨,这藏着掖着什么啊。”老马说:“是在作协上班?还是在出版社?”老马问。
“不是,马爷爷,我在建筑公司……”林楠声音降低。
“啊?哪个建筑公司啊?城建?”老马改不了警察的老毛病,继续问。
“不是,我是在工地……”林楠声音更小了。
“哎,我外孙子啊,是建筑工人。”老姚倒挺开通,“但你别看现在他还在工地干活啊,用不了几年,一定能成个大作家。”老姚的语气信心十足,那种肯定,远远超越了对自己病情的乐观。
老马没有再问,他觉得自己和老姚很像,但也很不像。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老姚这个年龄拥有这样的生活,儿孙满堂、和乐融融。不可能,对!不可能,他也许真的会像医生预料的那样超不过六个月,也许真的撑不过明年的春节。老马想着转头看着窗外的那排郁郁葱葱的白杨树,想象着六个月后大雪纷飞的样子,想象着自己那时还能不能躺在这个病床,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老马深呼了一口气,压抑住情绪。看到林楠,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马刚。快二十多了,也没个稳定的工作,婚姻大事也没解决,唯一能住的还是那间四十平米房子里隔出的一间,自己作为父亲,到底给了儿子什么?这些年,他所谓的又当爹来又当妈,实际上是什么也没当好。而现在,一切悔之晚矣,剩下的时间却要儿子为自己付出,老马咬了咬牙,侧过身躺下,眼泪流了下来。
“不要以为你认识局长就可以乱来!我告诉你,我也是有关系的,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的丑事都抖搂出来,你要是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好死!”杨晋财还在喋喋不休。
“行了!死啊活啊的,都他妈活不了!有完没完!这是医院,不是他妈的卖煤摊!”老马一下就爆发了,转身坐起来冲着杨晋财喊。
杨晋财一下傻了,愣了十几秒,起身穿鞋拿着手机出了病房。“哎,我说老马啊,你也是。”老姚有些责怪地说:“这有的人啊,心里要是害怕就得给自己找点儿事,要不就得吓出病来,这小伙子啊,我看是心里慌的。”老姚说。
“他妈的,都到这份儿上了,还钱钱钱的呢。”老马不信老姚的道理,“我说这种人啊,就该……”老马没往下说,那个字对于在这里的所有人来说,都太沉重了,也都太真实了。
“姥爷,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林楠神秘地说。
“呵呵,什么啊?我不知道。”老姚说。
“看,当当当当……”林楠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饭盒,“卤煮火烧,姥爷,我特意从小肠陈买的。”
“哈哈,太好了,你可小声点儿,别让护士听见,要不该给咱没收了。”老姚的表情像个孩子。
“得嘞,来,姥爷,我扶您起来。”林楠支起老姚病床前的小桌,放稳饭盒,之后轻轻摇起病床的靠背,“多放的香菜,多加了一份小肠,没有肺头。”
“好,好孙子。有这一口啊,就算得什么病也没事喽。”老姚一脸的灿烂。
“老伙计,来一口啊。”老姚冲老马说。
“不了不了,我不好这一口儿,我给你盯梢啊,呵呵。”老马笑着说。
“好。”老姚拿起勺子,“来,拿起勺子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