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徐涛
《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张宁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启微2020年8月出版,504页,79.00元
在全球化浪潮的裹挟之下,异国事物的流通明显提速,世界各地反应不一,而固有文化传统深厚之国家,一如中国,导入、碰撞、融合较之他处往往更为激烈。如张宁所言,“文化的引入与转移无疑是近代中国一项重要课题”,诱惑许多学者为此着迷。1843年开埠之后,漫漫百年近代史上,上海是一座举世罕见的异质文化交织的都市,中西文化交锋频繁,反映在各个层面,不仅一市三治(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不同的治理模式间差异明显,同一市政管理机构之下亦存在多元并存的生活方式,成为检讨中国应对西风东渐“三千余年一大变局”的最佳场域。
上海“三跑”:陌生又熟悉的故事
如今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运动”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足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更不用说四年一度的奥运会(Olympic Games)和国际足联世界杯(FIFA World Cup),往往激发出举国民众如痴如醉的参与热情。现代世界中的人们对于运动太过习以为常,以至于忽略了它们走入我们日常生活的历史并不久远,且与殖民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体育不仅是人类从事身体锻炼、运动竞技那么简单,它本身具有相当的公共属性,涉及文化差异、性别分殊、民族认同、身体认知等多项重要议题,在近代史研究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上海殖民社会历史上最大特色之一就是体育盛行,运动型总会远远多于社交类总会,遍布城市各个角落。“以租界规模大备的十九世纪末为例,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当时上海已用clubland来形容其总会林立的情况。而这些总会单以数量而论,社交型总会为数有限,运动型总会则数量惊人,从非球类运动如跑马、板球、猎纸、赛船、射击、游泳、赛艇,到球类运动如棒球、网球、足球、马球、曲棍球、草地滚球、英式橄榄球、高尔夫球等,都有至少一个总会负责推动;像板球这种重要的英式运动,甚至有两个总会一同推行。”《异国事物的转译:近代上海的跑马、跑狗和回力球赛》一书选择了上海租界社会曾出现过的西式运动中最引人注目的三项“观众性运动”(spectator sports)——跑马、跑狗和回力球(并称“三跑”)作为研究对象,希冀将“三跑”在中国的历程作为“一个切片”,用历史的显微镜“放大检视它们在定型前的修正与变化”。
赛马无疑位居上海各项运动之冠,其流行受惠于上海英人。十九世纪,英帝国强盛之际,英人足迹遍及全球,每到一处,便想建立骑马、赛马、跳浜的场地,大费周章地设立跑道,铺设草皮,举行赛马,希冀“模仿母国上层阶级的生活方式,来匹配自己因殖民而新取得的社会地位”。上海亦不例外,赛马跑道之辟设可以追溯到1848年,仅在开埠五年之后;正式的赛事记录为1850年11月的上海秋赛;赛事甫告结束,沪上几个洋行即共同创立跑马总会,一直维系运营至1951年,前后存世长达一百零一年之久。
引翔跑马场及其周边道路
张宁的研究证明了,上海赛马文化是英国跑马文化“平行的移植”,而非完全的拷贝,两者一开始就存在着诸多不同。首先,由于马匹补给不易,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起,与近代中国各通商口岸城市一样,上海由进口阿拉伯或澳洲大马全面转向使用蒙古小马,直接切断了与英国纯种马谱系的联系;其次,上海赛马虽然移植了英国的赛马原则,但在下注方法上大相径庭,于1888年采取了“赢家分成法”(pari-mutuel),实现了跑马总会的转亏为盈,确保了生意不坠。又如,华人精英在试图加入上海跑马总会屡屡被拒之后,二十世纪初年,不惜动员一切人脉与资源,另行成立英式赛马场——万国体育会,并在建成之后,自行前往英国注册,寻求“正统”之认定,以显示自己强过西人赛马会。而上海法租界以烟土起家的青帮大佬们,看到了英式赛马在上海城市中的特殊地位,更进而建立起第三个赛马会——上海中国赛马会,从此不仅由匪类迈向绅士之林,更由地区性的闻人晋升为全国性闻人。
上海中国赛马会金尊赛奖杯
本书上半部在讨论“殖民与运动”主题时,仅以跑马运动为例,而在下半部解析“运动与娱乐”时,则在赛马之外,又加入了跑狗与回力球两种运动。张宁认为“从清末到民国,跑马本身即出现从观看朝赌博转移的状况,这种情形待1928-1930年赛狗与回力球双双引入后,更为明显”。中世纪欧洲,贵族就有携带猎犬狩猎的习惯。传统的比赛方式是纵兔在前,再放猎犬追逐,裁判骑马紧随,依据猎枪的速度、猎*技巧与灵敏度来做评分。直到1921年,美国出现以电动假兔代替真兔比赛,可以有效控制猎犬行进方向后,跑狗始可作为一项全新的大众娱乐就此展开。跑狗正式传入的第一年,上海一口气建筑了三座跑狗场,分别是公共租界的“明园”“申园”,以及法租界的“逸园”。华人一开始就将跑狗视作一种赌博,而非运动,引发沪上绅商的忧虑。上海总商会、上海特别市参事会以及公共租界华人会等团体对跑狗运动不断挞伐,最终促使公共租界于1931年关闭了界内两座跑狗场。回力球赛与跑狗一样,都是缘起于欧洲、后经美国商业化为一种观众性运动后,引入上海。回力球赛在法租界开幕初期,为了吸引华人观众,不惜改变规则,将单打五人上场改为六人上场,其目的原在藉增加球员人数,扩大观众下注的选择,不料改变规则后,因为暗合中国骰子一至六的点数,反而开启了华人援引传统赌博重新予以解释的契机。在张宁看来,上海“三跑”运动中娱乐与赌博交织的变化,可以看出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的不断拉锯与协商,以致这些运动中的观看成分日少,赌博成分日多,最终华人观众“以一种创造性的方式”(博弈传统),将观众性运动重新加以定义和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