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跑狗场周日下午比赛情景
回力球员飞身救球的情景
“文化转译”理论概念的提出与应用
毫不夸张地说,上海史研究积累至今已成“高原”态势,学界早有“上海学”之提议,很难再有前人未曾涉足的空白领域。上海“三跑”的说法当然并不是张宁的发明创作。早在回力球在引入上海之初,法租界的“中央运动场”(Pare des Sports “Auditorium”)曾拟名为“跑人场”,就有人将之与先前引入的跑马、跑狗运动,鼎足而称之为“三跑”。与1930年最晚引入的回力球赛相比,跑狗,尤其是跑马运动,之于上海租界社会存续时间之长,影响力度之深,鲜有其他运动项目可以与之匹敌,是故早已被人注意。但在张宁看来,前人对“三跑”展开历史解读时,受限于两种研究路径:一是“受民族情绪影响”的文史工作者,大略将之工具化,视作帝国主义文化侵略、诱人赌博的手法;二是欧美研究者,或着眼于英帝国的文化输出,或着眼于其背后所蕴藏的现代性。本书研究的突破在于,认为“三跑”既非体现帝国主义罪恶渊薮的大赌窟,亦非英帝国最好的一种文化输出,而是存在更复杂的社会机理,是运动与殖民盘根错节关系的具体实现。
赛狗起步
个案研究最怕就事论事,尽管也有学术价值,但易流于琐碎,失之“见小不见大,见器不见理”的窘境。跑马、跑狗和回力球引入中国的历史进程已断,“就事论事”的学术价值更为有限。张宁撰述本书,显然不满足于只是重塑一个上海“三跑”的精彩故事,更欲尝试的是一种全新的研究范式。本书意图走出后殖民的批判与民族主义的羁绊,“改采旁观第三者的态度”,开篇大胆地提出了“文化转译”(Cultural Translation)这一理论概念,统领贯穿整个历史叙事。其所称的“转译”,而不用习见的“翻译”来对应英文中的translation,是因为在张宁看来,“转译”一词能够更准确表达translation原义中所隐含的“背离愿意”。全书分为上、下两部,通过坚实的中英文一手史料,对上海跑马、跑狗、回力球逐一梳理,深入论述了运动与殖民、运动与娱乐之间在近代上海城市的复杂关系,发现“在历史的长轴中,文化与文化之间所不断进行的协商,以及协商下虽不完全背离原意,却又必然出现的扭曲”。“三跑”运动无一例外,都出现了顾此失彼、甚至暗渡陈仓的情况,其原有的运动意义也无可避免地被重新解释。之所以出现这种“看似相同、实则相异”的转变,是因为“文化转译”过程中,不可能忠实或一一对应,其改变发生的动力与文化的强势程度有关。而文化强度“有可能是国家的力量,也可能是文明的厚度”,端视异质文化交锋时的具体情况而定。
化隔绝与陌生为同情之了解
陈寅恪曾在1931年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指出:“对于古人之学说,应有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无隔阂肤廓之论”。虽然说近代上海历史非“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史料遗存也绝不是“残余断片”,但因为近代以降,各国移民忽而来去,加之政局动荡,国共鼎革,造成今日治上海史者,若只了解一种文字,只囿于上海一地,或只熟悉一国历史,远远做不到陈寅恪所言的同情之了解。本书所重点论述的英式赛马活动,“赛马规则、奖项名称、赛马节目表、赛马成绩等均为英文,就连马匹、马厩、马主的名称,也以英文公布”,“以马主身分为例,英式赛马崇尚低调,骑师虽以真名出赛,马主与马厩名称却多半采用化名”。以上情形,并非只是时刻注意维持“运动精神”的上海跑马总会如此,华人精英创立的万国体育会和上海中国赛马会皆是如此。运动中人尤其享受英式赛马这种文字游戏所造成的阶级隔绝与文化陌生感,但给后世研究者的进入,平添了许多困难。克服这些困难,化隔绝与陌生为同情之了解,得益于作者自身一段英国剑桥大学的求学经历,继之不断往返于东西文化之间;更源自于她二十年如一日对同一个专题的不懈钻研。
姚大力认为,历史学家应力求对自己所描述对象有一种“如肌肤触碰般”的踏实具体的了解,而这种感知能力的获得,往往依托于阅读亲历者讲述“往事曾应当如何发生”的各种记录。本书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不仅对近代上海殖民社会中叶子衡、徐超侯、刘顺德、马祥生、高鑫宝、叶焯山等华人群像有丰富立体的文字描述;对外侨社群的重要人物,如何爵士(Sir Edmund Hornby)、麦克列昂(Alex McLeod)、斐伦(James S. Fearon)、克拉克(Brodie A. Clarke)、威廉麦边(William R. B. McBain)、费信惇(Stirling Fessenden)等人,亦花费了大量笔墨描摹画像。以上人物之研究,在先前上海相关研究著述中常常语焉不详,不少属于拓荒填白之作。“三跑”已是逝去的历史,作者本人并非运动健将,更不是好赌之徒,但仍能通过大量文献阅读,做到了对活动于不同时空的社群与人物有“如肌肤触碰般”切身感知。不只是人物,英式绅士型总会(Gentleman’s Club)在上海到底怎么运作,赢家分成法与赌金计算器起了什么效用,赛马的民主化之路与法租界的白相人如何产生关联,源自南欧的回力球与传统中国的“铜宝”“花会”有何相通之处,书中都有剥丝抽茧、力透纸背地深入分析。跑马厅内芸芸众生的“看与被看”,跑狗场中炫目摩登的“光、热、力”,中央运动场中浓郁的异国情调,借助张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文字刻画,读者仍能有身临其境之感。
1936年6月7日马祥生赢得引翔淑女银袋赛,杜月笙代其拉马走大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