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捷报》
1965年秋天,广洽法师终于去上海和丰子恺居士会晤。1948年底,他俩在厦门见过,“相别十六七年矣,能在沪再晤,幸何如之!”丰子恺还陪同洽师去杭州虎跑祭拜弘一法师塔墓;又去西湖蒋庄拜访马一浮老居士,三人合影纪念。这张照片至今还挂在薝蔔院里。之前,通过丰子恺的介绍,法师也和马一浮结交。这次三人得以相聚,因缘圆满。广洽法师回国的时机真是好,若迟一年回来,大概情况就不同了。
丰子恺画《弘一法师像》
这次洽师返国,还将印光大师的雕像带去。这尊印祖雕像,说来话长,1939年,新加坡来了一位奥地利雕刻家和画家卡尔·杜迪希。杜迪希在新加坡逗留的时间只有一年多,结交了郁达夫、广洽法师、胡文虎胡文豹兄弟,也完成了不少艺术品。郁达夫有两篇文章《介绍雕刻家杜迪希(Karl Duldig)》和《印光法师塑像小记》写到这位雕塑家。从郁达夫后一篇文章可知,广洽法师请杜迪希塑了一尊印光法师雕像,雕像完成后,先送至郁达夫处,郁达夫又送到了广洽法师那里。看了郁的文章,我一直惦记着这尊雕像的下落,读了丰信,才知洽师在1965年就将此宝物携带回故国,信中丰子恺建议“印光大师雕像供养在苏州灵岩山最妥”。最后印祖雕像是否安置在灵岩山,“文革”中是否保留下来,均不得知,不过,至少有了一个线索可寻。
随着1966年的到来,丰子恺行事愈加谨慎,他曾翻译日本人汤次了荣的《大乘起信论新释》,译稿寄给洽师,1973在星洲出版。他给法师的信里说:“此稿系弟廿余年前旧译,今法师在海外出版,望不署我姓名,而写‘无名氏’。发行范围亦请局限于宗教界,并勿在报刊上宣传。再者:国内不需要此种宣传唯心之书,故出版后请勿寄来。专此奉告。”请勿寄来四字下面还加了点,以示着重。信里丰子恺说《大乘起信论新释》是他二十多年前旧译,这是打了个“方便妄语”,因为“文革”期间,不少寺庙被毁,佛教也成了封建迷信,不准宣传。说是旧译,免得惹上政治麻烦。实际上是他新近翻译的。1971年6月27日给幼子新枚去信曰“昨日我忽然想起一件工作,是极有意义的,佛教中有一部重要著作,叫《大乘起信论》,是马鸣(印度人)菩萨所著。日本人详加注解,使人便于理解。我当年读此书受感动,因而信奉佛教。……今拟每日早晨译若干。全用繁体字。将来交广洽法师用匿名出版,对佛法实有极大的功德。”接下来在给新枚的信中多次提到翻译此书的情况,而且总是叫儿子“此信看后毁弃”,可见译大乘一事,他是偷偷做的,不让外人知道。1971年7月22日在给新枚的家书里又说:“早上研习哲学(已成五分之一,已给朱幼兰拿去看),真能自得其乐。”这里的哲学,就是指《大乘起信论新释》,后来丰子恺不写书名,就用“哲学”暗指《大乘起信论新释》,也是家书里的隐语。朱幼兰是丰子恺的佛友、书法家,两人私交甚笃。
还有一件事,更能反映出丰子恺的紧张心态。护生画第五集1966年在新加坡出版,其中有一张,编辑错把一幅1946年的旧画《月子弯弯……》收进来,丰子恺看到画册后,很是恐慌,连忙写信告诉法师:“不料尊处编刊人不小心,误将此旧画配在跋诗上,实甚不妥(弟将犯诋毁新中国之罪)。”丰子恺建议将此画切去,或在此画上加盖一枚1946印章。大家都知道1966年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特殊的年份,丰子恺能不提心吊胆,所以信中用了“弟将犯诋毁新中国之罪”这样的词句。1960年,在老市长陈毅的指定下,丰子恺担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文革”发生,他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遭批挨斗,抄家抄走了很多东西(包括6000元人民币存款),房屋也被占。不过,在给洽师的信里,丰先生只字不提所受之苦之冤,顶多说说“革命运动大约夏季以前总可以结束。结束以后,弟决心辞职,或受撤职处分。”他就这样天天盼望着有个结果,盼望着退还钱物。一直到1972年底才结案,1972年12月30日他在给新枚的信中写道:“今日(十二月卅日)画院工宣队来人,告知我,我已于上周五解放,作为自由职业者,内部矛盾。”
丰子恺《豁然开朗》
丰子恺是我最敬佩的散文家之一,他的随笔有一种朴素的情韵与格调,这与他“内心有佛”不无关系。他翻译的《源氏物语》也是我喜爱的一本书,先生的译笔自成一家,为后人树立了典范。他风格独特的“丰家样”漫画,既在美学上、艺术上,也在道德上教育了我们。
《子恺书信》(中) 海豚出版社 2013年
从他给广洽法师的200通书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知识分子的方方面面,丰子恺的一生,勤勤恳恳,端端正正,念佛护生,功德无量。他多才多艺,可敬可佩,但也可叹可悯,令人感慨。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