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
(2)
智氏家族的兴起与衰落,折射出那个时代的诡谲与残酷。公元前597年,时任晋国中军将荀林父、下军大夫荀首,及荀首之子荀罃,共同参加了晋国与楚国在邲地(今河南郑州市北)展开的一场大会战,史称“邲之战”,因为当地有一条著名的倒流河泌阳河(泌水),流入荥阳后称为“蒗荡渠”,亦称“两棠”,此战又称“两棠之役”。由于晋国六卿将帅临阵争夺权势,互相掣肘,晋国遭遇惨败,荀罃做了俘虏,被楚国关押9年之久。后来,随着宦海动荡起伏,荀首升任中军佐,成为朝廷重臣,他惦记着羁押在楚国的儿子,向楚共王熊审提议交换俘虏,用共王异母弟谷臣来交换智罃,双方一拍即合。《左传·楚归晋知罃》记载,智罃归国之际向共王辞行,两人作了如下对话——
王曰:“子其怨我乎?”
(您怨恨我吗?)
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
(两国交兵,荀罃无能,做了俘虏,大王不但没有*我,还让我平安归国,我回去即使被*,也是君王的恩惠,哪里敢心怀怨恨呢?)
王曰:“然则德我乎?”
(那么你感激我吗?)
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
(两国为了社稷稳固,运筹帷幄,安抚百姓,平息怨恨,彼此换俘,永结友好,可谓双赢,我不曾参与其谋,又敢感激哪个呢?)
王曰:“子归何以报我?”
(您回国后,拿什么报答我呀?)
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
(我无怨恨,大王您也不受恩德,彼此无怨无德,如何报答呀?)
王曰:“虽然,必告不谷。”
(尽管如此,请务必告诉我一下嘛。“不谷”,共王之谦称。)
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脩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
(承蒙大王保佑,使我这把老骨头返归晋国,假如国君加以刑戮,或者放我回家,老爹荀首将我赐死宗庙,都会死而不朽啊!如果我幸运地继承宗子之位,执掌军旅,守卫边疆,倘若遭遇大王您的军队,也会赴汤蹈火,力战而死,以尽臣礼。这就是我对您的报答!)
这番对话,既有温度,也有刚性。楚王句句有情,句句紧逼,智罃不卑不亢,掷地有声。楚王听罢,喟然而叹息:“晋未可与争。”于是,“重为之礼而归之”,下令置备厚礼,护送智罃归国。
正卿智罃
公元前566年,晋国正卿韩厥年老退休,智罃继任中军将、正卿,成为智氏家族的第一位正卿,他全力辅佐晋悼公姬周,重构晋国之霸权,成为“六卿”之翘楚。公元前560年,智罃去世,谥曰“武”,史称“智武子”。由于其子智朔早逝,其孙智盈继承智氏家主之位,出任下军佐,传承智氏之薪火。公元前533年,智盈辞世,谥曰“悼”,史称“智悼子”,其子智跞继任智氏家主,出任中军将,继任正卿,这是智氏家族的第二位正卿,史称“智文子”。
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即公元前475年,智氏家族的第三位家主智瑶(智伯),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出任晋国正卿,这是继智武子、智文子之后,智氏家族的第三位正卿,史称“智襄子”,执政达22年之久。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智襄子”,用自己的愚戇颟顸亲手埋葬了晋国,并划出了春秋与战国之界限。
关于智伯其人,《史记·晋世家》说他狂妄独断,威逼国王,“晋国政皆决智伯,晋哀公不得有所制”;《资治通鉴·周纪一》说他“好利而愎”。有一次,他设宴款待韩魏两家的当家人韩康子、魏桓子——
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段规,韩康子的家臣;智国,智伯的家臣;《夏书》,传说中的夏代文献汇编。智伯在酒宴上戏弄韩康子,侮辱其家臣段规,智国听说此事,跑来劝谏说,主公如此戏侮他人,会招来灾祸啊!岂料智伯狂妄地说,国人的生*予夺,皆由我出,看他们哪个敢弄幺蛾子?智国搬出《夏书》告诫他,屡次三番作恶,积怨必深,明处不显,暗流涌动,不得不防啊!一个人时时心怀怵惕,小心谨慎,才有可能逢凶化吉。主公如此随意得罪强人,又不加防备,还高枕无忧,怎么得了!君不见连蚊子、蚂蚁、蜜蜂、蝎子之类小虫都能害人,何况韩魏这样的大家族啊!——闻听如此肺腑之言,智伯却一笑置之,“弗听”。
智伯先生
智伯目空一切,权倾天下,屡次发动战争,伐齐国,攻郑国,掠中山,讨卫国,屡立战功。随着势力不断扩张,骄横跋扈的智伯开始玩弄“削藩”伎俩,企图削弱并最终消灭韩、赵、魏三家。他先是假惺惺主动“削藩”,大张旗鼓地将本族一个万户城邑献给晋公。此举一出,天下震动,人们纷纷议论,说智伯功高盖世,尚能壮士断腕,其他人当如何呢?如此一来,韩、赵、魏三家就被绑在了道德火炉上炙烤,身下是熊熊烈火,头上是滚滚热汗,真是万般煎熬啊!——韩魏两家的当家人韩康子、魏桓子,架不住如此逼凌,答应献城,赵家掌门人赵襄子却严辞拒绝,智伯勃然震怒,爆发了导致三家分晋的“晋阳之战”。
晋出公二十年(455),智伯胁迫韩、魏两家,进攻赵氏,赵襄子不敌,率众出奔晋阳,以躲避三家锋锐。三家联军跟踪而至,“晋阳之战”爆发。
晋阳,即今山西太原市,乃古代北方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以降,屡为都城,秦、汉、晋、前秦、东魏、北齐、武周等,均建都于此。赵襄子当年危急时刻出奔晋阳,使这里一跃成为春秋之名城。这里地势骏拔,城碟巍峨,易守难攻,智伯统率智、韩、赵三家联军,围攻晋阳城将近两年,却始终无法攻克。公元前453年,暴跳如雷的智伯在汾河之畔疾走,眼见浪涛汹涌,骤然灵机一动,下令掘壕沟引河水灌城,短时间内便收到奇效,《战国策·赵策》记载了水淹后的晋阳城之惨象:“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军民病饿交加,鹄首鸽面,扶墙危立,时有饿毙者,处境十分悲惨。
智伯眼见牢不可破的晋阳城被大水灌得唏哩哗啦,一塌糊涂,兀自哈哈狂笑,悍然说道,老子从前只晓得水能灭火,原来也能破城啊!韩康子、魏桓子闻言,脸色骤变。原来,韩之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市),有一条绛水在城东南蜿蜒东去;魏之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邻滔滔盐湖,东望滚滚黄河。这两个临水重镇经常闹水灾,都可能成为智伯这个狂妄之徒下一个水攻的目标啊!两人对视一眼,深感惊悚,“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资治通鉴》),魏桓子拿胳膊肘捅一下韩康子,韩康子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丫子,两人瞬间都意识到了巨大危险。恰在此时,赵襄子派出的使者悄然而至,向韩魏两家晓以利害,说唇亡而齿寒,一旦我老赵被灭,你韩魏两家也很快就完蛋啦,不如我们联手消灭智伯这个混蛋,平分其土地吧!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韩康子、魏桓子决定反戈一击,局势瞬间出现了惊天大逆转,三家共同演绎了一出春秋大戏——赵韩魏联手诛强寇,老智伯命绝晋阳城。
对这起划时代的大事件,《史记》的记载是:“哀公四年,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智伯,尽并其地。”智伯被*,智氏举族被灭,赵、韩、魏三家瓜分晋国领土,初步完成了“三家分晋”之前戏。
对智伯的覆灭,司马光发表了一通“德才之论”,以“圣人”“愚人”“小人”分析其利害,说智伯因为德不配位,导致国破家亡,“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他说,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愚者虽欲为不善而不能也,“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司马老先生之论,未免有些隔鞋瘙痒,一出影响深远的历史蝶变剧,哪里是所谓“德与才”所能涵盖的啊!
资治通鉴
随后的历史大势,正如清代学人马骕《左传事纬》所说:“智伯灭而三晋之势成,三晋分而七国之形立。”马骕先生的两句话,概括了春秋战国交替之际两段史实:其一,智伯晋阳城之惨败,不但导致智氏家族国破家亡,还导致了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其二,晋国一分为三,引发历史遽变,最终导致在历史峡谷里蹒跚颠簸、苟延残喘的东周王朝的彻底覆灭。
至此,历史车轮吱嘎一声爆响,犹如从山崖滚落的巨石,被危立巉岩的一支颤巍巍的枯树杈子架住了——公元前403年,东周第20代君主周威烈王姬午为大势所迫,颁布王令,加封晋国大夫韩虔、赵籍、魏斯为诸侯,正式承认了他们的诸侯地位,史称“三家分晋”。这一划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标志着春秋时代的结束,战国时代的来临,《资治通鉴》正是从这一年写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此后,东周王朝气若游丝,似有似无。公元前349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联合发兵灭晋,晋国末代国王晋静公俱酒被废为庶人,晋国至此宣告彻底灭亡。从此,春秋曲尽,战国雷鸣——一个新的历史轮回,正式启幕上演了!
(3)
追寻前世,遥望青史,令人悲思难禁。当年智伯之死,可谓咎由自取,原无话可说;然而,他的家臣豫让之死,却令许多人泪飞如雨。
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豫让其实不是一个从一而终的绝对忠臣,在为智伯效力之前,曾经先后给晋国大佬范氏与中行氏做家臣,不过寻常一奴才,默默无闻,自从来到智伯身边,这位智大人虽然蹒跚傲慢,对豫让却十分敬重,以国士之礼待之,这就铸成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君臣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