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北平，马上将住在麻线胡同的中医李景泉大夫请到家来给我调治。这位大夫结交了许多梨园界的朋友，我经常闹嗓子，常请他给我清理内热。我喜欢将他开的药方一张张保存起来，闲时比较每张药方上药物、药量的变化和症状之间的关系。我每次都去骡马市大街的鹤鸣堂中药铺抓药、，每味药都用一块小方纸包好，里边一张小红纸上印着药名、主治病症、药物的形状，久而久之，我从中学到了许多中医知识。每逢到外地演出，我会把保存的药方带在身边。到该用药时，就翻看这厚厚的一叠“医书”，照方抓剂，或根据病症轻重，仿效着自己所理解的规律加减药量，觉得也很见效。后来，同行们若有点儿小病，我也斗胆给他们开个药方。有一次我随马先生到东北演出，马先生外感风寒，在当地找不到好中医，马先生知道我爱存药方，问我有没有办法，我挑出一张适合的方子，又根据他的病情略加增减并严正声明:本大夫没收门墨钱，吃出问题概不负责!抓药时先问问药铺这药是否能吃。药铺人看了方子说:“这是清肺热、驱风寒的方子，可以吃。”药抓回来，马先生连吃几服，病居然好了。李大夫的儿女们有的至今仍从事中医工作，知道我有存方的习惯，七十年代曾到我家来求访这些药方，以总结李景泉先生的中医经验。可惜，“文化大革命”中，这些药方也随“四旧”一起被付之一炬。
这次我的病，李大夫认为仍是内热太盛，而且有湿气，必须先清热退烧，然后再调理。
养病期间，一天，我吃过早点，在院子里透气，欣赏母亲种的一盆盆茂盛的花草。回想幼年时，我那清贫的家被母亲装点得生机勃勃，盛利哥曾多次夸奖:“别看你家里的房子挺小，还七扭八歪，可满院子的花花草草，看上去真像起家月的样儿。”如今母亲过着舒心的日子，住着整砖整瓦、磨砖对缝、红绿相映的独门独院，种花的心气儿更高了。无论是盛开着粉艳花朵的夹竹桃，还是香气袭人的白色茉莉，或是叶子宽大、厚实、苍翠的橡皮树，都那么惹人喜爱。种在瓦制雕花大鱼缸里的夏荷将我吸引过去，它花鲜、叶碧，出淤泥而不染，我在喜爱之余更有几分敬佩。虽然缸里的水一点儿也不少，我还是忍不住又灌了一喷壶，兴致勃勃地往荷花上喷酒。晨风吹拂，荷叶轻曳，残留在荷叶上的水珠往复滚动。，这真是风吹荷叶动，玉珠滚碧盘。
我怡然自得地观花赏草，忽听得过道内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准是少春!我迅速地做出了判断。只有他，在炎热的夏季仍然穿着那双冬季也可穿的笨重的大皮鞋，还从不系鞋带，走起路来踢里踏拉的，人没到，声先到。我曾问过他:“你不嫌热，也不嫌累得慌吗?”
“三哥，穿沉皮鞋不系鞋带的好处可不小哇。私下里天天穿，道不出沉，也觉不出累，到了舞台上，我脱下这双沉皮鞋换上薄底，脚底下就会不轻自轻，不飘自飘啦!”有道理，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
“其实您也经历过，有时您演出，前边穿厚底，后边换薄底，马上感到脚下特别轻，对不对?”
很对，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一个演员，在生活中也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舞台上的需要。
我随着脚步声回过头来，少春已经下了过道台阶，站在院里了。
“三哥，您身体大安了?如此惬意啊!＂”前几次他来，我都是躺在床上，眼下他看见我拿着喷壶站在院里浇花，打趣道。
“好多了，身上仍是觉得没劲儿，再吃一段时间药，把在南方积的湿热都清理于净，就会好了。”
“前几次来，看您卧床不起的样子，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敢打扰您休息。今天，您精神挺好的，咱们哥儿俩可得好好聊聊了。”
我将喷壶立在荷花盆旁，陪他走进我居住的南屋。
“听大哥(指文林)说，我二姐夫和您在上海的这期演出，票卖得挺火哇!”还没等坐下来，少春就向我询问起来。
“火!你二姐夫冤狱一场，上海观众几年不见他，对他很热情。万春的班子也硬整，有桐春、庆春、吴鸣申、姜铁林几个能翻能打的好下串，配得严丝合缝。特别是你二姐夫，前一度他好玩笑、好取乐，台上有点儿松懈，观众有些看法。这次与以往大不相同，他文戏武戏都演得规规矩矩，观众当然欢迎喽!照我看，他在咱们这一辈里，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
“您细细地说说您的看法，我好好学学。”
按说，他们是近亲，还用我说吗?不然，过去，他们各自组班，去外埠演出是常事，几乎天天有演出，见面的时间虽多，互相看戏的机会却很少。
“万春兄演的几个主要角色，给我的印象非常之好。像头天打炮的《长坂坡》，赵云气势饱满，武功扎实，见张飞念“翼德，你好小量俺也!”后随着“仓仓仓”的锣鼓点儿，踢枪、鹞子翻身、别枪、刷刷拧靠旗亮相，你是要稳、要快、要帅，还是要轻巧，全具备。靠旗刷刷两动真是好靠功。我更佩服的是他学习杨老板的武戏文唱。这出戏是杨老板当年的拿手戏之一，他是真正有杨老板的味儿和劲儿。当赵云、刘备被曹兵围困长坂坡后，刘备念到“好不凄凉人也”，赵云劝慰“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据我所知，杨老板念这句会赢得固定的掌声。观众们谁不鼓掌，反被认为是不懂京剧。万春兄这句念得是“重”字真重，“要紧’二字又有安慰，又有此战必胜的情感。”说到此，我站起来连动作带表情地大声仿效:“主公，且免愁肠，保重一要一紧—”
“他念得情感足，韵味浓，这都是杨老板的特点，得了个满堂彩。“我又说。
少春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我就更是绘声绘色了。互相评论艺术，谈自己的看法，是我最喜欢的话题之一。
“高的是，他根据不同剧目、不同特点，适当地把俞派的东西也糅进来了。这是他在斌庆社搭班学艺的好处了。”万春十二岁在北京唱红之后，曾在俞振庭先生创办的斌庆社搭班学艺。这位俞五爷是武生创始者、俞派创始人俞菊笙前辈之子，号称俞毛包。他继承了俞派艺术，不时在斌庆社演出，《金钱豹》《艳阳楼》《铁笼山》等勾脸武生戏都是俞派最初的代表作，也是俞五爷常演的剧目，万春兄或在台下观看，或与俞五爷同合，受益匪浅。俞五爷也像教徒般向他传艺。“万春兄演《金钱豹》时，头场《坐洞》，扬脸出场亮相，归座时斜别着身子，梗着头，尽显俞派风格，又有精灵鬼怪的特点。那四句定场诗豹头虎眼象面熊装，红眉山上自为王”，他把原来的山前”改为山上“，改得好，更贴切、更准确了。后两句“洞内小妖千百对，烈烈一一轰啊轰一一震山——岗——“我不禁又大声地学念起来，“真是又有杨派的韵味，又有俞派的特点，又有鬼怪精灵的气势，夸张得恰到好处。
少春完全被我的话吸引住了。他在听，也在动脑筋思索，寻找灵感。少春好学、善学，后来他演这几出戏，都按照我讲的改了过来。
福媛给我端来一碗好的中药，我仰脖一口气喝了下去，漱了漱口。
“看您吃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少春说。
“嘿!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从来是恨病不怵吃苦药。这次演出，遗憾的是我和他没排成《野猪林》，他非要演《二百五》。，回来后，我仔细想了想，这怪不得万春兄，还是怪这股风气不好!如果演这类戏不上座，就谁也不演了。”我边说边屈起中指、使劲儿地敲了两下桌子，以泄心中的不满。
“演什么戏，我们自已也得有一定的准绳。您还准备回上海吗?”
“我答应了孙兰亭和万春，病好回去。谁也没想到，我病了这么多天，到现在了，还有低热。等我痊愈了，大概万春在上海的演出已经结束了。看来，我们想排的《野猪林》真是排不成啦!”我摇着头，不无遗憾地说。
“成啦，我看您也别遗憾了。跟您说吧，我今日的来意，一是探病，二是约戏。在上海临别之时，咱们有过一席话，约定回北平之后，我重整起社。现在的演出虽不太理想，却也还能维持。抓工夫，我还改了个本子。好几回，我都有点儿泄气。我听从上海回来的人说，您跟我二姐夫在中国大戏院演得挺红火，天天满。园子门口还挂着两块新戏预告的大牌子，左边是三、四本《连环套》，右边是《野猪林》，对吧?”
“对，你还真有“耳报神＇，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盼着您回来呀!一听这些，我想，您还不得续几期或换几个地方?我着急，又不好写信问，像是催您似的。改这个本子，我心里是几起几落，本子是非您(演)莫属!您不回来没用啊!后来，我想，不管您什么时候回来，先写好本子等着您……“
听到这儿，我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我这病，八成是你给咒出来的吧!”
“哪能呢，我是盼您回来!“
“你说得这么热闹，连肠子里的话都捋出来了，到底写了个什么戏?”我说。
我暗暗思忖，听口气、凭感觉，这戏恐怕是和上海的戏有关系。三、四本《连环套》……《野猪林》……对！
我说:“《野猪林》!”
“心气儿一碰就碰上!我说非您莫属嘛！”
《野猪林》是杨小楼先生、郝老师合演的一出极受观众欢迎的名剧。剧情感人，艺术精湛、郝老师在剧中塑造了袒胸露腹、粗鲁爽快、有侠义心肠的鲁智深，在当时没有第二人选能演此剧。和少春排此戏，是我久已渴望的。因此，少春的这几句话，如同给我吃了一剂大补的中药，药力远比那一碗苦汤大多了。霎时，我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
“这么好的事情，你居然能瞒我半个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略带埋怨地对少春说。
“我前几次来，看您躺在床上，病得挺厉害，没敢打扰。今儿个您身体恢复了，马上就对您说了呀!”
“嗐，你早说，我早好了。”排一出好戏，是一个演员最大的心愿。我迫不及待地向少春索要剧本。我就是这样的急性子。
“前几回，我都带了。唯独今天没带!”
“嘿，你真会逗我，看不着本子，心里怪痒痒的。你回家去拿吧，回来正好在我这儿吃饭。“
“三哥，您别太性急。今天，您话说得不少了，累了，该休息休息。明天一早，我就将本子给您送来!您以为我不着急?我比您还急!您病了这半个多月，也急得我够呛。”
第二天清晨，少春送来剧本:“三哥，李华亭托人带信儿，他今天中午要来我家，还不知是什么事儿，你先踏踏实实看看本子。明天下午，我来咱再琢磨吧。“
“李华亭找你，八成是好事!”
“但愿如此!”
少春走了，我拿起这个用书钉钉住的竖格本，仔细地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