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年前,即2016年初夏,我从东山村去盘头弯乘车回宁波,在路边村委会的公告栏旁止步阅看,目光在周志国的名字上停留下来,他的名字下方是手机联系方式,我心中暗喜,志国,他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时间如白驹过隙,弹指我们已半个世纪没碰面了,不由仰叹时光如梭,岁月匆忙。我立即将号码录进我的手机联系人簿,以便联系。坐在返回宁波的汽车上,志国少年形象不断在我脑海中徘徊……
1968年,我父母担心我在少年期因文革运动会非健康成长,便确定将我托付给居住在东山的我外婆抚养,由此我有了从兰州转入东山村小学读书的机会。记得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一阶段,我一直与志国在同一班级上。在我的印象里,志国同学活泼开朗,他喜欢笑容满面,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内心充满了阳光。志国从小是国字型脸庞,额头宽大,五官端正,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以现今的时尚语描述,妥妥的“小帅哥”一个,少年时期的志国,我认为他是相对“顽皮”的学生,但我对他的性格有颇多好感。
有一天下课,我们几个男同学跑到校门外(东山庙大门外)戏耍,大家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这时我和志国玩起了摔跤(用东山土话讲是抓跌),我俩都抓紧对方肩头的领袖,头拱着头使出吃奶的力。显然,我没有志国的气力大,即刻被他推拉、扯拽的前倾后仰,步伐凌乱,他试图努力以双臂之力把我撂翻在地。好在我在兰州读书时也有过摔跤的玩耍,兰州是移民城市,北方人的摔跤会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两人博弈时,双方手脚并用,常常借对方之力将对方摔倒。我们孩童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玩耍中略微掌握了一点摔跤技巧,这次和志国摔跤恰好派上用场。经过几番扯拽,我大致摸到了志国的用力规律,待我稳住“阵脚”后,开始寻找借力的机会,志国又一次将我往他的怀里拉扯时,我顺势大步向前,右腿伸到他的身后,他后退受阻倒地,我也被拽倒压在了他的身上。此刻,上课铃响起,围观同学一哄而散。我俩拍拍身上的土急匆匆跑向教室,我斜睨着眼望向志国,很担心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学生如此莽撞会不会惹志国生气,只见他哈哈大笑,嘴里说:“还是侬厉害,还是侬厉害啊!”,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阳光般灿烂,明亮的目光那么清澈,须臾让我感觉到他的友善和不会欺负生头人的品德。
读书的那些年,我和志国既是同学,也是蛮要好的小伙伴……
辽宁本溪水洞旁
回到宁波,我即给志国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志国对我亦有深刻的记忆,我先从老班长志明问起,把能够想到的同学一一问到,志国告诉我同学们都从事着不同的工作,大都数当上爷爷奶奶了,生活上今非昔比,方方面面都挺好。于是我托他联系同学见见面,聚一聚,因为我对东山的读书生活记忆太深刻了,特别留恋那段时光。志国爽快答应,以南方普通话连续说了几个“好的,好的……”。很快,志国就约请到了志明、奕表、志道、安锵、多妹、瑞女、岳娣、健儿等多个同学,包括把曾经教过我们的周老师、徐老师也请来了。十多个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话多得来不及吃上一口饭,说到儿时的快乐,大家不免有许多感慨。
哈尔滨太阳岛公园
通过这次聚会,同学们的来往频繁了,甚至在上海、张家港生活多年的庆浩、信校也多次赶回溪口参加同学聚会。那几年,同学们组织在一起去过江苏张家港、南通,也去过东北三省及承德、北戴河、山海关、秦皇岛,还去过青海、甘肃等地,旅游途中欢歌笑语,在领略北方风光中,尽享老年快乐。
我家道地里种下一棵金桔树,几年功夫,树干长到胳膊粗,开枝散叶的树冠到了秋季硕果累累,然果实虽繁盛喜人,但味道却酸涩不甜。我讲给志国听,他说必须经过嫁接来改良金桔品质。我问:“果木嫁接?你也会?”他说:“这个是顶顶简单的生活!”翌日,志国带着剪枝工具给我的金桔树嫁接,其动作之熟练,操作之专业真也出乎我的意料。完工之后,我夫人准备了几样简单下酒菜,我拿出一瓶陈酿,两人便杯碰杯对饮起来,志国的酒量之好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一瓶酒在七碰八碰中不觉见底,他点燃一支烟说:“走!我带你去村里走走,顺便也好看看同学家的老屋。有些同学家的老屋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俩相跟着走出我家大阊门,他的脚步仍稳健,我却微醉般摇晃。
在东山村的同学中,安锵、信校、健儿、代梦,他(她)们都是董家禄房阊门的人,我们是没有出去五服的亲戚,打小我经常从这几沓阊门里窜进窜出,已熟知他(她))的住处,其他更多同学家屋里在哪还真的不知道。走到岚田湾的半坡上,一幢陈旧的老屋装嵌有现代的元素,屋顶上是太阳能洗浴板,屋檐下灯线齐布,道地里有自来水龙头,庭除洁净,花草鲜艳,但每间房门都上了锁。志国说,这是岳娣家,她的兄弟们都搬到溪口居住了,老屋空下了。来到奕表家,那是一幢很显眼,也很现代的别墅建筑,那时正在装修阶段,如今已被孩子们打理成小有名气的山乡民宿了。转过一道山弯,是志国成家后在东山的房子,隔壁是海表的家。
大连周水子机场
穿过志国家老屋的道地,跨过一道山路,就望见上周家星罗纵横的老屋群,总有十余幢老屋依山势的平缓处而建,形成了一幢幢高低错落,横竖不一的烟火山乡特有的景色。志国指着一幢较新的房屋说,这是改造不久的房子,其中有瑞女的家。志国又指指一幢已经坍倒,仅靠木屋架支撑着的房子说,永年的家在这里。我看着这幢木头结构完全裸露出来的房屋框架,眼前隐约显现出这幢房屋曾经辉煌和热闹的画面,大脑里想象农民们从田野中归来后端把竹椅子坐在屋檐下,手里摇动着蒲扇小憩。他们或是大嗓门聊天,说说田间地头的事情;亦或是埋头磨刀,收拾农具,为第二天的劳作做准备。这种人间烟火气我少年时在禄房阊门经常看到。从永年家走过,就到了志国家的老宅,这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五间两弄的宅院,能够想见这一族人当年是人丁兴旺。从西边的侧门走进,志国指着一间楼梯间说,这是我家的老屋,楼梯间终年不见阳光,是整幢房屋中最差的房间。我儿时就听说农村里过去男儿多的大家庭分家时都以古老的抓阄方式来裁定,“手气不好”的抓到暗间也只好认命。从志国家出来往山上走就是多妹家,她家在东山村的最高处,极目远眺,溪口镇乃至江口塔山都能尽收眼底。我和志国眼望远方不由得赞叹东山这块风水宝地,也由衷敬佩东山村的先祖们的勤劳和智慧。
志国与我回忆他的身世时,仅说了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参军入伍,还去过老挝修建铁路,经历了终年常热的气候考验。他的其它情况我都是从同学们那里陆续得知。志国小时候生活艰苦,他幼年丧母。年长的村里人还记得志国在尚不懂事中母亲去世,他几次扑向母亲的怀抱找奶吃,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悲痛动容,妇女们更是为这孩子的可怜而伤心落泪。志国在艰苦的童年岁月里不断磨练意志,他青年时响应国家号召光荣入伍,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服役期间远赴老挝支援邻国的经济建设,为中老友谊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志国在异国他乡炎热的气候和艰苦的工作环境中经受住了考验。复员回乡后,正值改革开放初显成效,农村脱贫致富道路逐渐拓宽,多种经济大力发展的机遇期,他把在部队学到的优秀理念和科学管理方式运用于家乡的发展建设,在担任东山村委会主任期间,尽职尽责,心系工作,没有辜负老百姓的期望,为东山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发展贡献了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志国与志明是两兄弟,志明为了让弟弟读书期间不受欺负,兄弟俩始终分在同一年级的一个班上。几十年来,这哥俩从相依为命的生活到各自成家立业,始终保持了哥爱弟,弟敬兄亲情,如此纯洁的相敬相爱关系和良好家风体现的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这种榜样和美德值得传扬,是当代千百万个家庭学习的样板。
辽宁丹东虎山长城
志国是种地能手,他家的菜园不乏时令菜蔬。有两次他送给我成袋的大萝卜和大头菜,都是刚刚从地里拔出的,叶子上还挂着露水,真是透骨新鲜。那“白胖”的萝卜,个头之大已是罕见,一个就有四五斤重,一刀劈开后水出汪汪,雪白粉嫩,顶得上水果好吃。我或清炖,或盐腌,美美吃了好几天。我向他夸赞时,他说侬要吃就随时来拔,还有各色各样的菜蔬。
今年春节时,我与志国在村口相遇,我看他精神饱满,气色颇佳,他见我时依旧先呵呵呵地笑,表情极为自然淳朴。我因要赶蛤蟆坑开来的公交车,便没有止步交谈,匆匆一见又匆匆别过。四月份,有人告诉我说志国生毛病了,却病情严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听到多了,也是将信将疑;之后又有同学告诉说志国已正在上海做化疗,仍感觉不是真的。五月九号那天,我在辽宁办事,犹豫中我拨通了志国的电话,我想好了要以完全不知情的口吻与志国聊天,我像往常一样先大声喊道:“志国——”
只听“哦——”的一声回复,嗓音很洪亮的。
“侬在哪里啊?”
“我在溪口啊,呵呵——呵呵——”志国笑着说。
“侬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呵呵——呵呵——”他依然笑声爽朗。
“那就好,那就好,多多保重啊!”
我说完后电话那头没有马上回应,大约停顿了七八秒,让我感觉等待中的时间很漫长。
这时志国缓缓说道:“唉——既然侬问到了,我就实话讲给侬,我最近生毛病了,而且蛮严重!”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不久查出,现在在上海做化疗!”
“侬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都正常的。”
“吃饭胃口好吧?”
“还好。”
“烟酒都戒掉了吧?”
“全部戒掉了!”
“那就好,那就好,侬心情要放松,祝愿早日康复!我目前在东北处理点事,过段时间回东山了会去看望侬。”
电话中传来志国爽朗的笑声,接着又一连串的南方普通话:“好的,好的……侬放心吧!呵呵——呵呵——”
老师和学生欢聚一堂
之后,我开始从手机上留意志国走路的步数,他每天基本上要走万余步左右,我暗自为志国的毅力、精力、乐观和顽强而高兴。
几天前,我接到奕表的电话,只寒暄了几句,奕表的语态便沉重起来:“告诉侬一个不好的消息!”
“啊——怎么?”
“志国因走路跌倒后伤及后脑,经抢救无效已经去世!”
……
噩耗传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想不到我与志国春节期间的一别竟成永诀,不免悲从心起,几天的思索之后,匆匆写下上述回忆,以表达对老同学的不尽哀思。
愿志国一路走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作者:毛柯柯
编辑:毛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