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一辈子
翻开旧纪念册,你是最帅男人,差点害我一辈子——郑萍娟秀的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依然清晰,让我陈国强一阵恍惚。
八七年的那个初夏,仿佛昨日,却又恍如隔世。
我把纪念册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柜,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屋外传来收音机里《新闻联播》的声音,窗台上的吊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岁月如梭,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
我是从农村考上师专的,父亲是乡里的民办教师,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家徒四壁,土坯房在雨季总是漏水,但父亲的书架却总是保持干燥。
"咱家穷不能穷教育。"父亲常这样说,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总是小心翼翼地翻动发黄的书页。
高考那年,我差了两分没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最终选了师专,算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临行前,母亲用粮票和布票换来的新衣服,被装进缝了又缝的旧帆布包里。
刚进师专那会儿,我穿着褪色的蓝布上衣,戴着土得掉渣的黑框眼镜,头发永远是父亲用理发推子剃的平头,在城里同学眼中就是个十足的"土包子"。
"喂,乡下来的,会不会打扑克啊?"宿舍里的城里孩子笑着问我。
我笑了笑,摆摆手,钻进了书堆里。在我看来,嬉闹是浪费时间的,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要寄回家里。
宿舍的老方总说我:"国强啊,你这样下去,铁定打一辈子光棍。"
我只是憨厚地笑笑:"那就打呗,总比耽误人家姑娘强。"
郑萍是隔壁文科班的,她父亲是纺织厂的工程师,据说家里有电视机,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殷实了。她总穿着浅色连衣裙,梳着齐耳短发,说话轻声细语,走路带着淡淡的香味,在喧闹的校园里像一泓清泉。
我们共同参加了学校文艺队,她唱歌,我弹琴。每周三下午的排练,是我最期待的时光,尽管我从不表现出来。
记得八五年冬天,室外寒风刺骨,教室里的煤炉烧得通红。学校举办迎新年文艺汇演,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准备节目。彩排时,我们准备的是《绒花》,当时这首歌在各大广播站经常放,几乎人人都会哼上几句。
那天下午的排练室,窗户上结着霜花。郑萍穿着朴素的白衬衫,站在舞台中央,手里拿着歌词本,紧张地抿着嘴唇。
"别紧张,"我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按了几个音符,"跟着感觉来就行。"
琴声响起,她微微闭眼,歌声如清泉流淌:"绒花,绒花,多么可爱的绒花..."
台下同学的掌声不断,我专注于琴键,没注意到她时不时投向我的目光。那时的我,只觉得自己是个伴奏,从不认为能够成为谁眼中的主角。
演出结束,大家围着她夸,她却走到我身边:"国强,谢谢你的伴奏,咱们配合得真好。"
我点点头:"《绒花》本来就好听,你唱得也不错。"然后便收拾琴谱走了,留下她站在原地,眼神黯淡了一瞬。
宿舍老方看到这一幕,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木头脑袋,郑萍明显对你有意思啊!"
"胡说八道,"我把琴谱塞进书包,"人家家境那么好,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乡下人。"
"你这人啊,"老方叹了口气,"书读得再多,情商也是负数。"
那个年代,谁家里但凡条件好点的,都希望闺女找个城里人家,哪怕是个厂里的临时工,也比农村户口强。我清楚自己的位置,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师专三年,同学间流行写纪念册,大红色的塑料封面,烫金的"留念"二字,每一页都是满满的祝福和期望。临近毕业,大家忙着填写分配志愿,教室里、食堂里都在讨论去向。
我早就决定回老家县城的中学,虽然条件艰苦,但离家近,可以照顾日渐年迈的父母。而像郑萍这样的城里孩子,自然有更好的去处。
记得那是五月初的一个下午,知了还没开始叫,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却已经绿意盎然。我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室出来,迎面碰上了郑萍。
"国强,听说你选择了回县城?"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试探。
"嗯,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得回去照顾父母。"我点点头,目光停留在手中的作业本上。
"那...很好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能为家乡教育做贡献。"
"你呢?肯定留在市里吧?"我随口问道。
没想到她摇了摇头:"我想去山区支教两年。"
"啊?"我惊讶地抬头,"你条件这么好,完全可以留在市里啊。"
"我想去最需要老师的地方,"她微笑着说,"或许是受了某人的影响吧。"
当时的我,只当她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在那个年代,能进城的都挤破头,谁会主动选择下乡?更何况是她这样家境优越的姑娘。
分配那天,郑萍真的让所有人都意外地选择了边远山区的教学点。班主任拦住她:"郑萍啊,你再考虑考虑,大山里条件艰苦,连电也不通呢。"
"我考虑好了,"她坚定地说,"我想去试试。"
老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她这是为了谁啊,你还看不出来?"
我摇摇头:"人各有志,何必牵强附会。"
毕业前夕的舞会,我没去。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整理着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回家。
老方回来时已经微醺,脸上带着酒气:"国强啊国强,你小子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郑萍穿了件新裙子,等了你半晚上。"
我当时正忙着写教案,头也不抬:"她那么多追求者,不会等我一个人。"
"你还真是..."老方无奈地摇头,"算了,跟你说也是对牛弹琴。"
直到拿到纪念册,翻到她那页,看到那行字,我才如遭雷击。原来,三年来她一直默默地看着我,而我全然不知。更讽刺的是,她写这行字时,我们都已经领了分配证,各奔东西。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彻夜未眠,脑海里全是郑萍的影子。她安静地坐在教室的窗边看书,她在食堂给我递过来的一双筷子,她在排练时轻声询问我的意见...这些我曾视若无睹的细节,此刻全都鲜活起来。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毕业后,我按计划回了县城中学,开始了教书生涯。八十年代末的县城学校,条件简陋得很。教室的窗户纸时常被风吹破,冬天的炉子因为缺煤而时冷时热,学生们挤在一起,呵着气写作业。
每当看到这些困难,我就想起郑萍在山区会面临的处境,不由得一阵心疼。偶尔听老同学提起她在山区的事迹——自费为学校添置图书,组织学生排演节目参加县里比赛,深受当地人爱戴。
每每听闻,我都会想起她在舞台上唱《绒花》的样子,恍如昨日。有几次,我都想写信给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信纸写了撕,撕了又写,最终都石沉大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教学成绩逐渐得到认可,被评为县里的优秀教师。父亲在我的坚持下,终于结束了几十年的民办生涯,拿到了正式的退休工资。母亲的老寒腿也在我的陪同下做了手术,总算不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