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文
一九八二年,沈从文回了一次家乡。
与沈先生有五十多年半师半友的关系记者、作家萧离,八三年要回湘西做一次采访。行前,与沈先生家里告别。
这时沈老已八十一了,且半年来又卧病,对于故乡就只有感慨了。
沈先生满怀对故乡无限眷恋地说:“你年轻些,还可以跑,我却跑不动了。”
“你去,看看凌子风,他们正在湘西拍《边城》。”
对这一次萧先生的采访,州里很重视。小个子的州长,要我陪同。
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五日,我跟萧离先生去《边城》拍摄现场,大庸温塘。
汽车从大庸县城(现改名张家界市)出发,翻过一座山坡,便向下驶去。扑入眼帘的是一条小河,河水从远处山中扭着身子弯弯曲曲流来。
豆绿色的水缓和地淌着。河面上一条篾缆横着拉紧了两岸的青山。
这一边,靠山脚处一栋吊脚楼在芭蕉树、篱笆、菜园子、棕榈的簇拥中兀自立在河滩上。
河那边,一只方头小船,靠在小小码头边。
花垣茶峒渡口
沿码头而上,有一条小路,一块一块石板逐级向山顶伸展,然后悠闲自在地翻过山去。
码头边一群人忙着,摄制组正在拍戏哩。通向码头的路口都有戴红袖章的人值勤,以免那些来看热闹的人闯进摄影机的镜头里去。
摄制组的一位同志告诉我们说,导演正在拍戏,你们先等一会吧。
有趣的是,这个凌子风,在京城与萧离先生有过一次相互换房的经历。夫妇四位全是熟人。又同为北京文化名人。
我们在“碧溪岨”新立起的经过美工加工却又显得饱经风雨剥蚀的白塔下站着。
对岸,翠翠接替了爷爷的渡船,正接送着二佬。
凌子风上上下下指挥着,一会儿要摄影师把机子架在岸上,一会儿又要摄影师把机子架在船上。
为了制造毛毛细雨的效果,凌子风自己提着喷雾器,在镜头前喷洒着雨雾。
扮演爷爷的是青年艺术剧院的五十多岁的冯汉元,已经化妆,在等着戏。
他,灰白的胡须,短发,古铜色的刻着粗线条皱纹的脸,腰稍佝偻着,脚上一双水草鞋,要不是披一件军大衣,倘若他挤在人群中,我们是很难把他和湘西的一般老人区别开来的。
都是北京来的,所以好对话。萧离先生端详着他说,像,像我们湘西的老人。
冯汉元也向我们介绍说,《边城》的许多镜头都是在湘西拍的。
先是在花垣县的茶峒拍完了端午节赛龙船,以及下河捉鸭子等群众场面,在这里拍渡口一段,过一个时候,还要去凤凰拍石板街、山乡赶场和城墙的镜头。
戏中的演员也是东拼西凑的。演大佬的是北京电影学院民族班上一个蒙族学员,二佬的扮演者是湖南省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
渡口的一场戏拍完后,凌子风过河来了。他上着一件夹克衫,一条工作用白色毛巾从他后摆下吊出来。走路时,高大的身子随着步子的节奏一晃一晃。
导演向我们伸出宽大厚实的巴掌和我们握手。我们一起走进河滩上的吊脚楼里。
翠翠一身湘西姑娘的打扮甩一双赤脚跟在后面。因为天冷,脸上有些蜡黄,化妆师决定给她脸上加点红。
导演说,选这个渡口,我跑了四川、云南、贵州、湖南四省,最后还是定在湘西大庸温塘这里。
“导演,农药味太浓。”正在给翠翠定妆的化妆师打断我们的话,说。
“洗不掉,”导演告诉我们,喷雾器是村里洒农药的,洗了几次,还是除不净农药味。
“孩子说受不了。”化妆师又说。
“哪那么娇气,我怎么不怕,*虫,”他指着自己秃顶的头“先*我这条大虫。”把大家逗乐了,凌子风也仰着脸豪爽地笑了起来。
接着导演又说,扮演翠翠的叫戴呐,是成都一所中学的初一学生,能吃苦。每天拍完戏,还要补习功课。为了不影响她学习,摄制组专门请了一个教员给她补课。
戴呐,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女孩竟然是我认识的瀟影厂的一个姓戴朋友的女儿。她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七十年代,因为一次关于女性题材的采风活动我们结识。她后来还带我去省话剧团后台看过一次演出。
我望着眼前这个仅十三岁还未脱稚气的小姑娘,真担心,她那嫩竹般苗条的身材能担起扮演翠翠这副重担吗?我们尊敬的沈先生可是很宝贝这个角色的。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吊脚楼外又一场戏开始了。美工人员刚栽好一丛芭蕉,摄影、灯光、效果都动作起来了。爷爷和披着蓑衣的二佬在楼梯上走着,在楼梯上,爷爷招手向远处喊了一声,“翠翠,把船开过来。”二佬望了望天,把拿在手上的斗笠戴在头上。
“好,停。”摄影师说,似乎一切都很好。
“不行。再来一遍。”凌子风走来,严厉地说着,“喷雾器上雨雾都下在遮阳伞上了,伞边流下来的是大滴大滴的水珠,在镜头里会很突出,我们要求的是雨雾。这不行。”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家只得一切又重新来过。
凌子风下面还有好多场戏要拍,我们告别了他。回程路上,我们不时回头。湘西这一片秀丽的山水中,还会有多少动人的故事继续上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