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
【日】川端康成 (侍桁 译)
【导读】
小说写“我”,一位二十岁的高中生,在风光旖旎的伊豆旅游胜地与一伙江湖艺人邂逅相遇,被那个美丽的舞女所吸引,继而结伴同行,舞女天真纯洁的品性净化了“我”的情感,两人相互爱恋。艺人们的善良、待人的真诚,使“我”深深沉浸在亲密的人情之中。小说结尾,“我”出于爱,出于同情,倾囊相助,用光了旅费,只得与舞女分别,割断了刚刚生成、令人心醉的初恋之情。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没有冲突迭起的情感纠葛,更非大起大落的命运之歌,只不过是一段首尾无端的人生插曲,但却富有诗意。作者以抒情的笔墨,把少男少女之间不意而起的微风般的初恋,表现得那样晶莹、隽永;那种美的情致意境,失落后的哀怨婉凄,久久萦绕心扉,让人难于忘怀。
第一章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像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
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像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于是她再三盯着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像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像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像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晴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像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像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像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旺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
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像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说。我感到像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分,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像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像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她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