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1930年6月-2021年11月3日)
哲学家李泽厚先生于当地时间11月3日在美国科罗拉多逝世,享年91岁。
李泽厚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代表作有《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学论集》《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等。
《美的历程》
李泽厚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出版
以下文字摘选自《回应桑德尔及其他》,该书不仅有对桑德尔哲学的批判性讨论,也有李泽厚先生近年来新思考的集中呈现;书中有在普通人看来显得玄远的哲学思辨,也有对现实问题的发言。
《回应桑德尔及其他》
李泽厚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出版
理性与情理
从头讲起
问:你知道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吧?
答:知道。90年代我读过一批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的书,也包括他的《民主的不满》等。
问:对社群主义你如何看?
答:《己卯五说》(1999)特别是《历史本体论》(2002)中有所评论,已十多年了。迄今看法没有改变。简而言之,认为社群主义是具有长久自由主义传统的发达国家的产物,有参考借鉴价值,但直接搬用,危险甚大。
问:Sandel近来很红,在欧洲、日本、中国到处演讲,受到热烈欢迎,被誉为学术世界的超级明星。你愿意以你的伦理学如“两德论”回应一下他的观点和问题否?
答:可以。我不久前读了他的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2010平装本)和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2013平装本)。他在这两书中,突出美国等(也包括中国)由市场经济(他赞成)走向“市场社会”(他反对),即一切均可买卖,已无道德可言,对此深表忧虑。
问:Justice是世界畅销书。你印象如何?
答:我欣赏它彻底避开了学院语言,深入浅出地触及要害,虽然在理论上并无原创。这里要着重说明的是,Sandel是根据两百多年美国历史和现状,举例论证他的观点,中美在这两方面差异都很大,我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逐一讨论他那许多例证和问题,而只就他的基本观点从中国历史和现状作些回应。同时要说明,这不是学术论著,只是一个挂一漏万的粗略对谈。
问:你刚才提到“两德论”,你还提出“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历史在悲剧中前行”“和谐高于正义”等等,与他的问题相关吗?
答:相关。这些基本观点可以回应他所尖锐提出“市场与道德”问题。但还得以我为主,从头即从中国传统的“情本体”等命题讲起。“正义”主要是“理”,而“和谐”是“情理”。拙著《论语今读》前言中说,“文化心理结构的核心”是“情理结构”。拙著《中国哲学如何登场?》一书又强调以“行动(‘天行健’)—生命—情理—一个世界”与“逻辑(logos) —语言—理性—两个世界”来作为中西哲学、思想的根本性差异,认为“情理”而非“理性”是中国伦理学与包括 Sandel在内西方伦理学的重要区分的哲学基础,也是今天谈论“市场与道德”问题的一个要害。
问:你不是一直强调“理性 ”吗?并多次提过Aristotle“人是理性的动物”的“定义”,但又强调“理性”不同于“情理”。
答:“情 ”与“欲 ”相联,“欲 ”属于动物本能,Aristotle突出了人区别于动物本能的理性。但人又仍然是动物,不是神灵,不能摆脱*,所以就有这个“情理结构”(emotional-rationalstructure)的问题。Aristotle和许多西方哲学家如 Hume也对人的*和情感作过各种细致区分和大量的经验描述,但未在根本上进行讨论。与此不同,中国原典儒学一开头便重视这个问题,并以之为出发点。
问:但你也说过,汉代便讲“性善情恶”,宋明理学更是“存天理,灭人欲”,贬低情感的地位。
答:所以我说要回归原典儒学,承继“道始于情”、“礼生于情”而提出“儒学四期”和“情本体”。
问:看来,在讨论 Sandel之前,先得谈谈“理性”“情理”这些问题。例如,什么是“理性”,它从何而来?
答:这样一来便要扯得很远,的确是从头说起,而且又得老重复自己了。以前我便多次说过,“理性”一词解说纷纭。我基本界定它是人类群体将其活动自身及其对对象的把握加以可重复的秩序化、规范化、形式化,以语言记录保存在群体成员的自觉意识中,并传递给下代,形成了区别于其他动物族类的心理构建。而这个“人类群体”的基本活动就是制造—使用工具以获得生存的物质实践,我称之为工具本体。
问:但你同时又提出和强调人类独有的心理构建。即你所谓的“双本体”论。
答:后者也是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如以前所说,其中包括三方面:A)由语言训令所呈现的群体规范对个体行为以及本能欲求的控制和主宰的理性凝聚 ,即意志;B)由动作到操作—技艺所完成并发展为逻辑和数学的理性内构 ,即认识;C)秩序、规则、形式对个体感知的渗透交织的理性融化 ,即审美。这已讲了几十年了。在这三者中,理性与情感的结构关系便很不相同。
问:你一直把“理性”追根溯源归结为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但一些动物不也有此活动吗?
答:这问题已回答了很多次。使用—制造工具活动的普遍性(无之必不然,即人类不能生活)成为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使用—制造工具的多样性成为人类生存的充分条件(有之必然,使人类生活不断发展),这就是区别于黑猩猩等动物使用—制造工具不同的地方。有此普遍性和多样性,上述“理性”才能产生或出现。
问:所以你强调“学而第一”,使用—制造工具并非天生能耐,是需要经过“学”才能获有和传递。
答:《论语》一书,强调的便是“学”。《论语》当然不是强调学制造工具,而是强调“学做人”。这恰恰就是伦理学。伦理学的对象是人的行为,即使在原始状态,规范人的行为也先于规范人的认识,这一点我在八十年代已讲过。
“礼”就是行为规范。孔子一生讲“礼”,“学”什么?学“礼”。人要“立于礼”,就必须“学”,“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这个“学”就不只是“学”获得“理性”,而是“学”如何构建塑造人区别于物的“情理结构”。为什么原典儒学重礼乐并行,即以此故。所以我说不是神秘的“天”,也非先验之“善”,而是脚踏实地的“学”,才塑建出人的“情理结构”,构成了人类本体。
问:你一贯强调“理性”不能替代“情—理”,逻辑、语法不能等同于心理。大脑大于意识,意识大于理性。
答:这也是中国哲学传统,既重视人的理性,同时重视人是具有本能欲求和自然需要的生物体,不能用某种道德的理性理念将它们抹*。今天的市场经济打开了这个本能*的魔盒,有效地、充分地满足并制造出人的各种*,以至“物欲横流”。光用理性原则和道德律令,不讲情理结构,不能解决问题。Freud发现了超我对本我的压制。各种宗教教义和各种主义教条以理性律令来压制情欲。八个样板戏里无爱情,但今天重来,恐怕行不通了。
什么是哲学
问:你所欣赏的当代英美心灵哲学(Philosophy of Mind)不也正在研究情理关系等问题吗?
答:心灵哲学也有不同派别,我重视的是以语言分析为途径和依靠,结合脑科学成果,其中有指向“情理结构”的研究。它在哲学专业领域内也大有取代分析哲学的趋向,与我提出“走出语言”的想法合拍,我非常赞赏。我以为正如当年语言哲学对我们了解语言的“意义”、用法、谬误从而厘清思想混乱大有助益一样,心灵哲学对我们了解“心灵”、厘清情感、*与思维、理性的关系也会大有助益。但是,也有如语言哲学一样,它已逐渐成为某种非常专业、技术性很强、细密谨严的准科学,只有极少数人能了解和懂得。它不再提出宏观性的哲学命题。包括像 Sandel提出“市场与道德”这种宏观性问题,心灵哲学大概不会提了。而我以为提出宏观命题才是哲学的任务。
问:好,干脆扯远一点,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是什么?
答:Hegel当年曾嘲笑英国人把许多东西都叫哲学,在Hegel看来,只有对真理的抽象思辨,实际也就是指自希腊以来经过严格逻辑思辨的概念推演才叫哲学。所以 Hegel根本瞧不上孔老夫子的“处世格言”,认为那不是哲学。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Hegel的看法,所以这问题并未解决。“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是什么”的书籍也在不断出版。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调。
问:你如何看?
答:有如 Hegel所言,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哲学史的哲学,即哲学常常是在前辈哲人基础上再次提出新的宏观视角和概念。就西方说,哲学有其“理性”的遗传基因,即希腊哲学特别是Plato、Aristotle所定下的格局。如对 Being的寻求、Truth的探询,等等。它在中世纪变为神学的仆从,即理性地、逻辑地论证上帝的存在。自文艺复兴摆脱神学之后,创造了近代西方哲学高峰。另方面它又不断地分化成为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哲学、法哲学、美学以及今天的语言哲学、心灵哲学等等,日渐走向科学化或专业化,变成了好些专业领域,于是“哲学终结”。Heidegger、Wittgenstein之后好像没有“哲学”了。
问:真没有哲学了吗?
答:实际上依然存在。
问:为什么?
答:如同艺术一样,各种哲学虽然产生在特定时空环境内,却常常超越它们而获有长久价值,使得人们频频回顾。这是因为人生、命运、宇宙、人活着、为什么活、活得怎样(活在哪种境界里)这些大问题总不断地甚至永远地困惑着、干扰着人们,总让人们去寻求了解、寻求回答而思考。随着时代和生活的变迁,人们也不断提出各种不同的宏观视角和概念。例如人为何要道德?道德又是什么?人们就在不断地寻求解答。所以我说形而上学每次都埋葬它的埋葬者。著名科学作品可以过时而被搁置,但今天人们还在读《老子》和Plato。读艺术是获得感受形式,读哲学是体认情理结构。
作者:李泽厚
编辑: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