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全国有几个碑帖收藏重镇,国家图书馆是一家,像什么《神策军碑》、《大智禅师碑》,这都是很有名的东西,《神策军碑》是孤本。国家博物馆也有精品。上海图书馆过去因为顾廷龙先生、潘景郑先生在,这些老先生又懂碑帖又懂版本,所以他们当时注重于采访。国图有赵万里先生,赵先生版本学厉害,既懂得词学,又懂金石学,他的《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至今没人能超过他,严谨。上海博物馆有不少好东西,吴湖帆去世以后很多东西到了上博,最近办过一个吴湖帆藏品展,《董美人墓志》、《常丑奴墓志》等,这都是国内碑帖的名品。国图、上图、上博、国博、故宫,这些大概是比较有名的碑帖收藏单位,但是别的馆也有东西。我前年去青岛,青岛博物馆拿出一件东西来——泰山刻石二十九字本,这就够一级文物,而且有名家题跋。浙博也有点东西,南京也有一些好东西,南京大学有一件翁方纲藏的宋拓《大观帖》第六卷,就很有名。
碑帖鉴定就是这些基本情况,这要通过长期的实践、看书,把它总结、归纳起来。比较有名的书要知道,我就老爱给人开书单子。要看张彦生的《善本碑帖录》,还有方若著、王壮弘补的《增补校碑随笔》,这个书比较好买。碑拓鉴定的书多了,但是最权威、最经典的就这俩。
张彦生先生是1901年生人,他是琉璃厂庆云堂碑帖铺的老板,也是国家鉴定委员会的委员。他是1982年去世的,活了80多岁,经验极为丰富。凡是他著录的,跟别人有矛盾的,多半都是他对,这都是屡试不爽的。晚清方若有一个《校碑随笔》,他把历代的校碑做了一个总结,这个书很好。此人后来活到了解放后,王壮弘先生是上海朵云轩搞收购的,这人很用功,比我大十岁八岁吧,我们俩认识,他已经故去了,在香港故去的。王壮弘先生在方若的基础上增补了有一倍以上的篇幅,有的订正了错误,有的新资料给收进去了。另外最近这些年也出了不少书,比如说上海图书馆仲威先生出的一系列的书都不错,都可以看。但是有的过于庞杂,不好记,所以最管用的还是这两本。我原来总想写一个通论的书,耽误好几年了,2007年在国图讲课,大家就很欢迎,但是现在还没搞出来,估计没希望了,系统性不够,只是把一些实践的经验总结一下。我刚刚给杜老师的那本书是我讲古籍的,名字是《纸润墨香话古籍》,都是从实战出发,从我自己买书、藏书这几十年的经验出发。我记得过去毛春翔先生有一本书,叫《古书版本常谈》,特别好,针对性特别强,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毛春翔是浙江图书馆的资深研究员。当时这书传到北京了,赵万里说,毛春翔还能写书?就瞧不起毛春翔,觉得毛春翔这书不堪一用。其实不是。赵万里有赵万里的高处,毛春翔有毛春翔的长处。就是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像我这本书就是属于“寸有所长”的,给李致忠先生看,李先生说“大家各抒己见吧”,我就属于“各抒己见”。这书我本来都不敢给李先生,但是不给又不行,我跟李先生属于亦师亦友,不给吧,你是想偷着瞒过去吗?给吧,这也叫书?当然最后还是给了。但我知道我这书的份量,这是自知之明。
金农旧藏 《华山碑》“顺德本”(局部)
然后咱们说碑帖鉴定的任务,首先要看这碑是原刻还是翻刻。不是说翻刻一概不好。我跟刘心明老师一起参与制定了个国家的《碑帖拓本定级标准》,按道理说原刻能定,翻刻不能定,但是也不一定。你比如说宋翻宋拓的《娄寿碑》、《夏承碑》,它们都是汉碑,原刻没了,但是它们是宋翻宋拓。那怎么办呢?定一级。从历史文物性角度看,因为够宋的肯定是一级,但是要注明是翻刻,没有原刻,原刻已经佚失了。这个东西是既矛盾又统一,要掌握这个。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在实践当中得多上手,这个不是光看书就能解决的。比如说要看墨色,一看墨色就能知道时间。现在我基本上不注重看考据字。当然我们也要看考据字,考据字是一个方面,你比如说《郑文公下碑》,“颂”字不损,就是好本子,但有人讲最早不过光绪初年,有人讲是乾隆年间就发现的,这还不是太统一,都是名家提过的。但是只要是“颂”字不损,“举秀才”的“秀”字不坏,都是比较好的本子。也要看它的纸张、墨色。什么时候用什么纸,比如说宋朝刻书用的,咱们号称是麻纸,白麻纸、黄麻纸,就是说纤维特别粗的这种纸。潘吉星先生是造纸史研究专家,他认为所谓麻纸都属于皮纸一类。那么明朝就是棉纸,白棉纸、黄棉纸。清代纸张花样更多,当然工艺更精细。早期的纸更质朴。前天我去一家公司看唐人写经刻经,帘纹都特别宽,那都是早期的纸,越晚期的纸帘纹越窄。所以要看纸张、看墨色。不同地域的纸张也不一样。像陕西的纸,比如汉中十三品,它都是那种大皮纸。什么样的好啊?淡墨的好,因为当时这种拓摩崖的风气刚开始兴,因为不好拓,都在山崖上搭上架子,所以初拓本都是淡墨的,后拓的都是一摸一手黑。这次国图的展览就露一怯,整纸本的《石门颂》的“高”字都剜出来了,浓墨的,还说是乾隆拓本,何来乾隆啊?那是光绪拓本啊。这个摩崖最后部分有个“高”字,正好原石这里是一块儿洼地,所以初拓本的“高”字没剜出下半截的“口”来,特点是淡墨。后来把这字给剜出来了,倒是完整了,浓墨。这个“高”字完整的总得在光绪前后吧。图书馆的人有一个弱点,东西不是他们家的他就不上心,他下班就没事儿了。我们家有一《董美人墓志》,我恨不得抱着它睡觉,这不一样,感情也不一样,我下班还能研究。我要是买错了,我就赔六十万;买对了,就赚六十万。当然我不是以盈利为目的。我买《董美人墓志》是六十万,六千起拍,我买到手是六十万。光还钱就还了好几年,卖了好多书,心疼极了。当时也是纠结啊。不买?机会千载难逢。要是买,就得卖一批好书,陆续卖。我卖的书,能出一本善本书目。心疼啊,但没办法。去年又出了一件《董美人墓志》,也很好,一百二十万,翻了一翻了。所以我们这些有收藏癖的人的经历也是有苦有甜,但是感觉就比较真切,这些东西都是穿着你的肋条骨,带着血,带着肉的,这不一样。当然我们说不是建议大家都去买书去才能学习,而是说你得深入进去。其实这也不见得非得买才能明白,就是说你看也能看明白。张彦生也买,因为他是古董商嘛。像罗振玉,不用说了,罗振玉他是又做学问,也搞收藏。不知道杜老师怎么看,我觉得他这个人除了追随溥仪这一件事以外,真是很了不起。后来因为这个人有政治问题,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提倡他、不表彰他。其实这个人学问很厉害,底子太厚了,面儿太广了。
除了看纸张、墨色,还有一个就是考据字。方药雨先生活到1954年,是浙江定海人,他《校碑随笔》这本书做的很好。你比如说《张猛龙碑》,那么多字,我们抓什么呢,可以抓“冬温夏凊”四个字,“冬温夏凊”不损,清初。“盖”、“魏”不连,明拓。这不要你背,多看,反复看就知道了。《张迁碑》看“拜”字,就是“征拜郎中”的“拜”字,“拜”字不损,就是乾隆以前。如果“君讳迁”的“讳”字不损,就是清初了。要注意关键字,一个碑注意一两个字就行了。比如说《礼器碑》,“追惟大古”那“古”字,底下石花连了就晚了,有那石花就是明拓。后面还有一考据,第十行“绝思”,“绝”、“思”不连,就是明早期了。这就是说你要抓关键碑的关键字。碑有好几千种谁也背不下来。不用背,抓几十种就够了。几十种,高度概括,然后其他就看纸张墨色。有的需要你一查,有这书呢,这样基本规律就都掌握了。
小残卷斋旧藏 冬心先生著作等十七种
其他的要注意什么呀?还要注意附加的文化值。就是这拓本装潢怎么样。我打一通俗比方,叫“好马配好鞍”。你要是西装革履的闯进北京饭店,没准能蒙进去,混顿饭吃。要是穿着短裤背心,穿着拖鞋进去,人家肯定不让你进去。一般来讲,好碑帖的装潢也是非常讲究,非常堂皇。装潢凋敝而品质特好的碑帖,也有,但极少。一般好的装潢是什么呢?就是樱子木面的、锦面的,四周镶红木边,最次也是楠木面的。当然也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那是商品货。但是一般来讲,这是一致的,要注意这点。再一个就是要注意题跋。题跋这种类就多了,像题签,你别看就题一名字,有的名字很有讲究,说是宋拓什么碑,就给你定年代了,某某某旧藏,某某某题签,谁藏过,谁题的,什么时候题的,有的内容很多。还有边跋,所谓边跋就是这个帖心的四周写的一些题跋。最后还有观款,比如说某某看过,某某题跋。这些都给你带来大量的信息。
比如国家图书馆有一件宋拓《大智禅师碑》,水渍都挺厉害的,也没跋,什么也没有,就张伯英题了一个签,“宋拓大智禅师碑,库装”。所谓库装就是宋代内府的装潢。当时我参与定级工作了,这件东西马上就被定为一级,定为国家珍贵古籍,这没的说。虽然没题跋,但它的装潢本身就说明它的时代了,保存了宋代的装裱的技艺,这多厉害啊,这能给你带来多少信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