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我就接着谈谈我的学习经历。我觉得做任何一件事情,做一门学问,得有这么几个条件,跟同学们共勉。一个就是天分,这是爹妈给的,没办法,但是要认识到自己是什么材料,要做什么事情,这要有一个好的判断。用文词来说就是“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比如说我认识李学勤先生,李先生绝顶聪明,我听过他的课,甲骨文、金文的课,那是他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讲的。李先生的理解力、洞察力、分析力、记忆力都是一流,远非我辈可及。话说回来,1980年,我好容易进到文物出版社去了,因为没学历,不能评职称,然后文物局和复旦办了一班儿,就是干部进修班,两年,属于历史系文博专业。人家其他单位的领导,都巴不得自己的同志去,推荐信写了一大篇儿好话,我们编辑部主任比较省字,写的是“此人爱买书,爱读书,但是知识不系统”,三句话,亏得我成绩好考上了,要不然就被退回来了。“爱读书,爱买书,知识不系统”,没办法,只好天天跑北大去听课,听李伯谦先生、严文明先生、高明先生的课。恶补,还是不行,就是说要认识到自己是什么材料。还有一个,要有一个好老师。我觉得你们诸位很幸运,在杜老师门下,有这样一个好的领军人物,这么好一平台,你们就循着这个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将来就容易出成果。我当时呢,说不幸,又有幸,刚才也说了。七十年代末正式恢复高考,我当时太自以为是了,中学老师说“你这水平可以了”,因为我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古文什么的还可以,正好当时刚结婚生了小孩儿,就没考大学,也没什么准备就报了裘锡圭先生的古文字学研究生,当然没考上,专业分就五十多分,政治高八十分,古汉语七十分,古代史六十多分。后来就和裘先生认识了,就私下里跟裘先生请教,过从比较密。后来又听李学勤先生的课,后来又认识了王世民先生、陈公柔先生。陈公柔先生对我的帮助很大,他学问很大。因为他出身和历史问题,解放后就连着贬。其实陈梦家的《汉简缀述》,还有后来出的《西周铜器断代》,后续整理工作都是他做的,包括马衡的《汉石经集存》,马衡去世之后是他整理的。这人学问特棒,他晚年我跟他过从特别密切,后来我点了一本罗振玉《雪堂校刊群书序录》和《集蓼编》,但没出版成,请陈先生审阅,陈先生说“给你八十分吧”,我说“不低啊,给我八十分”。这就是说要有一个好老师。
引起20世纪学术界、书法界双震荡的“兰亭论辩”核心——《王兴之夫妇墓志铭》出土初拓本
我很荣幸,像启功先生、朱家溍先生、王世襄先生,我都跟他们请教过。说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开会,我先到朱家溍先生那儿聊。因为我在文物局工作,所以我老列席会议,不是委员。朱先生说:“我这儿没什么,就是‘猪跑学问’。”我说什么叫“猪跑学问”啊?不知道。到了启先生那儿又聊,明白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就是老先生们的学术风范。启先生也是没有上过大学啊,他没这个条件。
再说一位李零先生,现在是北京大学教授,曾经是李学勤先生的研究生。上研究生那会儿,经常来北大红楼(文物出版社所在地)来找我,中午一边吃饭,一边交流,使我获益良多。2010年,我住院调血糖,住在天坛医院。偶然在报刊上看到李零先生的文章,称自己是吃“三古饭”的,什么是“三古饭”啊?——古文字、古文献、考古学,所以李零先生很自信,学问也大。看了这个文章,我感慨良多,就写一首顺口溜:“苍天假我不济才,三古门外久徘徊。”这“三古”我也都弄过啊,考古学我下了很大功夫,整理青铜器的资料,转悠了半天也没钻进去就退出来了。“自幸前贤奖掖过,猪跑学问依样来”。这么多老先生都提携过我,我说“猪跑学问依样来”。咱也是猪跑学问,照样来了,后来我给我同学冯蒸看,就是那个首师大的名教授,搞《说文》的专家。他让我再润色润色平仄什么的,我这一润色,合了平仄,但不合意了,干脆就是打油诗吧。“苍天假我不济才”,自己就是一笨人。“三古门外久徘徊”,就是转了半天也没钻进去。“自幸前贤奖掖过”,也就是说很庆幸,这么多大师,咱都接触过,都学过、问过。“猪跑学问依样来”,也是“猪跑学问”,这个也是挺有意思的。
我跟大家讲过,“幼无名师”是人生大憾,当然天分、学识这个东西也不遗传,还得靠自己,学习要有条正确的道路,特别是学书法、搞学术,你得按着正确的道路,下的功夫越大,成就就越大。如果道路歪了,功夫越大越糟糕。书法上倒是何绍基人家走出一条路子来,何绍基写字是较着劲写,他走成功了,这是极特殊的。启先生就讲过几点,自然、适中、适合。他说有的人拿舌头写,拿左手写,还有直接用手写的,这都是邪门儿,就是想以狂怪取胜,走捷径,但是没有捷径,传统的,规规矩矩的,任其自然,适合人的生理的,这种就是正确的。你非较着劲,那不行啊。再一个,不由咱们来决定的,就是人的寿命。比如说齐白石,他是活那么高寿,才有那么大成就,要是早夭了,就完了。有的人就可惜了,徐悲鸿五十三,陈少梅四十八,还有早的,那江标才三十八岁,多才华横溢啊,倒霉。像我这样,明年就七十了,人生苦短,年近古稀,一事无成,来不及了。反正就是心向往之,尽量努力,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这种精神了。
我这一生都在追赶,一直在追人家,老是不如人。追古人,我现在喜欢的这些东西,跟古人对话,古人题跋、古人的书、古人的碑帖、古人的批校,真是跟古人学。追前贤,追启先生,追王先生,当然追不上,就是努力追。追时贤,我那天看方广锠先生的文章,我跟方先生很熟,杜老师和我们都一起参加评审工作,都一起交流。方先生学问大,这个敦煌卷子,看一点就知道,实践经验、理论水平都高。包括杜先生,还有刘先生,还有很多跟我同时代的人,比如去世的杨成凯先生,水平很高,我一直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甚至于现在我开始追后辈,有的后起之秀真厉害,给我蒙得一愣一愣的,喷墨打印的东西我都当真的了。去年保利拍卖了一件《道因法师碑》,我当时腰坏了,卧床,也没去看。审的时候我看了,表格上就写了一个《道因碑》,我也没注意看,三千块钱起价,九十万成交,北宋拓,真漂亮。后来拿照片给我看,真好,我说至少够明代。后来当天晚上买主就给我打电话,说“孟老师,我买到个好东西,北宋拓,仅次于台北故宫和北京故宫那件,就差毫厘”。所以年轻人不得了,真有高的。所以我要学古人,学前贤,学时贤,学后辈,一辈子追。以前教我写字的归老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个典故从何而来。他说人治学就好像挖井,有的人不专心致志,挖两下不见水,走了,换个地方挖两下,又走了。有的人就专心守着一个地方挖,最终见到水了,就成功了。我说我就属于那个笨人,就守着一个地方挖,就这么一个小门类,总算见点儿水,无非就是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刚刚说到方广锠先生的文章,他不是研究佛教嘛,他说了几个字特别好。他说有“顺缘”,有“逆缘”。所谓“顺缘”就是帮助过你的人,所谓“逆缘”就是阻碍过你的人,都对你有好处。我看了半天人家的文集就得了这么四个字,其他看不懂,太深了。
启功先生也说过一件事,我给大家讲讲。启先生写过一个对联,他说“预挽某先生,余冠年涉世,此君事事相扼,然当时苟相容,余之寡陋,当十倍于今也。一九八六年夏,启功”。对联的内容是“玉我于成,出先生意料外;报君以德,在后死不言中”。他不说是谁,我也不知道是谁,当时启功先生也挺惨的,他因为没有学历备受排挤。他们家跟傅增湘先生关系好,有一年有人要请启先生题字,要我代求,他问给多少钱好啊,我说你不用给钱,就把你家里那副傅增湘先生的对子给他就行,我就给拿去了,启先生特别高兴,当场就写了。我当时还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傅增湘跟他的上一辈是同年,同一期考取的,有这个交情。当时傅增湘先生说这个小孩这么聪明,写得也好,画得也好,没工作,就找陈垣先生安排,把他安排在辅仁附中教美术,教国文。附中这个校长比较传统,说你没学历怎么能上我这教书呢,用了一学期,不用他了。陈垣一赌气,来我辅仁大学吧,教大一国文,所以启先生视陈先生如同父亲。傅熹年先生是傅增湘先生的嫡孙,天分既高,家学又深,无怪乎启功先生对他特别器重。傅熹年先生现在是国家鉴定委员会主任,原来那个五人小组,就是有启功、谢稚柳、刘九庵、徐邦达、傅熹年,傅熹年先生最年轻。有这一层关系,所以我拿了傅增湘的对联,启先生马上就帮人把字题了。
我这么一个门外汉,业余选手,后来被选去参加国家珍贵古籍名录评审,非常荣幸。这些年我确实很幸运,我数了数我参与过的事,说完这个咱们今天就结束了。2000年,翁氏藏书,就是翁万戈那批,他是翁同龢的后人,几十件东西,多么精彩,当时国家图书馆的李致忠先生说大部分他们都有,不怎么追,上海比较努力,所以这批东西最终归了上海图书馆。当时东西都到机场了,北京方面也下批文说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给北京市文物局起草的报告,北京市文物局也有意,但是北京市文物局很难跟上图、国图去竞争。那文是我起草的,东西我也看过,上午是老先生们看,启功先生、朱家溍先生、王世襄先生,还有图书界的老先生们,在世的都去看了。下午是我们这些“小先生”,杨成凯先生、我、田涛、宋平生。这件事我算是参与过,人家都盯着宋元看,我是另有所图,我看的是《冬心先生续集自序》,那书是丁敬手写上板的,印得特别少。因为我收金冬心收得比较多,我有八种,我写过一篇相关的文章。第二件事情是《元官藏》,《元官藏》是元代官方刻的大藏经,原来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后来云南出了几本,在《文物》杂志上介绍过,后来方广锠写过文章,那一下子从河北几个藏家手里给国图二十本,便宜极了。二百万还是多少,当然也是他们作贡献了,现在一本出去就得一百万。当时参与鉴定工作,有馆内专家,馆外专家我算一个,有幸躬逢盛事,参加这项工作。第三件事是国图收的北宋《开宝藏》。大长卷子,我跟潘吉星,搞造纸研究的专家,还有白化文先生,我们参加鉴定的工作。
罗振玉题跋“东汉第一碑”—— 汉《三老讳字忌日记》
最直接的一次,就是2007年,我跟施先生、杨先生,还有程有庆去上海,我们俩看碑帖,他们俩看书。有一天施先生的一个故旧,一个老太太,新加坡人,说有《永乐大典》,要卖给国图,我说不可能。晚上上海文化局请吃饭,吃完饭回去,往回赶的时候我说可能性不大,《永乐大典》太少了,而且太贵了,这什么人家啊?说是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后来到了宾馆,那老太太已经在那儿候着了,打开包袱一看,是一个民国年间傅增湘影印的《永乐大典》,我说:“你看,哪去找真《永乐大典》啊?”她说您别着急啊,底下还有一本呢,打开一看,真是《永乐大典》。我说这个肯定是真的,没问题,然后程有庆就给馆里打电话,问馆里有没有这一卷,真是巧了,上面那卷有了,下面那卷也有了,就缺中间这一卷。这个收藏家是什么人啊?“上海小开”,就是一个银行家,他的藏书我还有,他不愿意卖给上海图书馆,因为文革中有些纠葛,愿意卖给国家图书馆,还要一套房。后续谈判的事我没参与,发现、起草报告,这些事我参与了。这还得瞒着上海,因为住在人家上海图书馆的招待所,还不能让人知道,搞了一回地下工作,有点“潜伏”的味道,因为人家是地主嘛,人家要是理所当然。后来七百万拿下,太便宜了!我跟当时嘉德拍卖主事的拓晓堂熟,事后跟他说,他说你告诉我啊,这个东西我能给他卖两千万。当时有纪律,在国家没定之前不让说,我也不敢说啊,谁也不能说。后来谈判了好几轮,谈下来了,开了一个入藏的会,我去了,这是一个很光荣的事情。
孟宪钧在“小残卷斋”
后来还有过云楼藏书的发现,主要是宋版的《锦绣万花谷》,四十册,完整的,那是2005年卖出去的,后来2012年被凤凰集团买了,那个新闻发布会,我都参与了。还有《礼部韵略》,江西出土了一个宋版,大家都不说从哪来的,其实可能是出土的,江西有的古墓里头有完整的宋版古籍。李致中先生他们去看了,后来我也参加了这个讨论会。
前年有一个大发现,就是《佛说弥勒上生经》,是后唐天成二年(927年)刻的,比大英博物馆咸通九年的《金刚经》晚五十九年,这个东西好,刻得特别精,就是世界第二,世界第一是要不回来了,所以国家必须得买。我有幸跟李致中先生、傅熹年先生、白化文先生、宋平生先生,还有馆内的专家,联名给中央写信,做了这么一件事。后来事情成了以后,文化部的部长、文物局的局长还见了我们一次。这件事我觉得是很重要的,国家必须得做,花了两千二百万,不贵,因为它仅次于大英博物馆那件,那东西是真好。所以我一个业余爱好者居然参加了这么多件事,挺光荣的,死而无憾了,也算为国家做了一点小贡献,尽了绵薄之力。我当时跟杨成凯先生一起参加国家珍贵古籍评审的时候,有人就说,你们二位“票友”给票到“国家队”里来了。这就是开玩笑,因为杨先生也不是这个系统的,他是中国社科院语言所搞语言研究的,我是文物出版社的编辑。
我今天就拉拉杂杂,一是给大家讲讲碑帖鉴定这些要点,二是讲讲我自己的学习经历,跟大家学习,跟大家共勉,请大家多多批评指教,谢谢大家!
本文文字稿由北京大学张鸿鸣博士整理,原载杜泽逊先生主编《国学茶座》第16期(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内容与发表时略有不同。
来源 |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