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时,蒋忠与同学们的合影,右一为蒋忠,后排左一为周大伟。受访者供图
1991年初中毕业后,同学里继续读书的很少,大多数人外出务工,近的就在长沙,远的去了广东。蒋忠成绩不好,到长沙市的一家菜市场摆摊卖肉,四五年后又到几家单位的食堂做伙夫。
打工的这些年,蒋忠际遇不顺,父亲的酿酒买卖也越做越差。周大伟发现,蒋忠的性格渐渐变了:不怎么与外人往来,在不熟的人面前很少说话;只有和哥们一起时,才会“称兄道弟”“张牙舞爪”,像小时候一样开朗。
周大伟感觉,他就像一根刺,“你来回地磨,刺就没了,就光了。”
2016年,鼎功桥中学1991届毕业生25周年聚会,蒋忠也没来参加,当时正是他日子难过的时候——前一年,母亲中风瘫痪,父亲开始出现阿尔兹海默的症状。为了照顾父母,他不得不放弃接手不久、刚有起色的食堂生意,领着妻儿回到老家。
鼎功桥村所在的安沙镇历来是养猪重镇,蒋忠决定学人养猪。他从起猪舍、进猪苗、买饲料做起,两三年间,猪就养到了100多头,在农村散户中小有规模。
但就在此时,蒋忠被湖南省肿瘤医院确诊为黑色素瘤晚期。王献萍在手机上查过,有报道说这是“癌中之王”,基本没有有效治疗药物,患者的5年生存率不到5%。
黑色素瘤越长越大,痛感逐渐遍布全身,“像针刺一样带动每根神经”。后来,瘤子开始外翻着生长,渗出血水,散发出腐肉的臭味。王献萍说,如果蒋忠坐在客厅,整座房子都充斥着那种味道。
2019年上半年,非洲猪瘟疫情暴发,蒋忠家的猪也陆续染病。如果全部*掉,损失至少10万元。在医院里,王献萍对正在化疗的蒋忠说,想把还没染病的猪便宜卖掉。蒋忠叹了口气:没人要了。
镇上的兽医站扑*生猪时,蒋忠、王献萍都在医院,家中只有堂哥照看。作为防疫无害化处理员,同学杨健拿着捕*器把蒋忠家的猪一只一只电死、埋掉。
杨健记得,猪栏里还有50多头活猪,一个多小时才处理完。一只只生猪受到电击后抽搐、惨叫,最终倒下,尸体堆成一座小山。
看到这一幕,蒋忠的亲戚、邻居一起央求工作人员,希望为蒋忠家争取更多的猪瘟补助。说着说着,几位堂嫂哭了出来。
筹钱救人
虽然想到要帮蒋忠筹钱,但在钱的问题上,周大伟同样力不从心。
1991年初中毕业后,他第一次走出长沙,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北京当兵。23岁退役后,又在北京开过餐馆、去国企管过后勤,但公司最终*。2014年前后,他重回长沙开公司,赔了不少钱,现在基本靠打零工度日。
说起这些,他神态轻松,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与王献萍相比,周大伟似乎更能理解蒋忠的不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忠坚持认为自己得的是肿瘤不是癌症,王献萍觉得他病入膏肓,人已经“傻了”。但在周大伟看来,蒋忠是不敢接受事实: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家的顶梁柱,他死了,家里老小怎么办?
在同学的提议下,周大伟决定向初中同学募捐。2018年6月底,他在鼎功桥中学1991届同学群里发出信息:蒋忠同学身患癌症,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病,母亲瘫痪在床,无钱治疗,希望大家慷慨解囊。

7月26日下午,王献萍和儿子小晨在家,中间为蒋忠的堂兄。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当晚11点半,一直没顾得上看微信的李迎接到同学电话,“说蒋忠快死了”。
李迎今年45岁,圆脸盘,热心肠,大嗓门,很有湖南女人的爽快劲儿。她与蒋忠不同班,没什么往来,只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和相貌。
李迎也经历过苦日子。初中毕业后,为了供弟弟念书,她先到长沙市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又到岳阳市的一家石油公司做了几年出纳,后来还在深圳开过饭馆。2003年,她回长沙帮人销售瓷砖,如今已有了自己的瓷砖公司。
李迎记得,日子最难时,她到广东湛江走亲戚后要向别人借钱才能回家。回程的火车她只买到站票,一个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拖着六七个行李,被人挤在车厢的过道里。
“后来上来一个学生,掏出学生证给我看,说大姐你去补票,我给你看孩子看包。”20多年过去了,她仍记得那个学生叫温威,来自“湖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现湖南警察学院)。从长沙站出站时,温威还塞给她200块钱。
得知蒋忠患病的消息后,李迎当晚就在朋友圈发起筹款。一天内,一两百名微信好友发来红包,总计14000多元,捐款人里甚至还有客户的亲戚。
2018年6月30日一早,李迎、周大伟、杨健等十几名同学带着近5万元捐款来到蒋忠家。彼时的蒋忠瘦到眼窝凹陷,长着瘤的腿脚“就像一根枯树枝插在肉里面”。
蒋忠给大家看他刚熬好的中药,量很大,盛在直径约30厘米的瓷缸里,苦味冲人。但他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想的都是怎样挣钱养家。“他说最近猪肉行情好了一些,打算再进一些猪苗。”杨健说。
26个同学的5年赡养计划
癌细胞对身体的侵蚀,远比蒋忠的预期猛烈。
2019年6月中旬,他刚到医院化疗就被医生插上了氧气管。王献萍后来才知道,癌细胞已经蔓延到了丈夫的肺泡。在医院里,蒋忠自己签字,打了一针7000多元的抗癌新药。那似乎是他离世前与癌细胞的最后一场拉锯。

2019年,同学代表到医院看望蒋忠。受访者供图
2019年7月1日,周大伟在同学群里发出一段15秒的小视频:蒋忠把儿子小晨叫到病床前说话,小晨一边听一边抹泪。
虽然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但李迎对着视频看了半小时。第二天上午,她就和周大伟等人赶到医院,当着王献萍的面向蒋忠承诺:你的爸爸妈妈有我们这些同学照顾,百年之后你要放心。
为了让蒋忠明白这些话不是说说而已,李迎在他耳边大声重复了两三遍。
周大伟记得,蒋忠当时瘦骨嶙绚,身上都是癌细胞转移引起的肿块,“凹凸不平”。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听到同学的承诺只能不住点头,眼里泛着泪光。
7月3日,李迎在同学群发出消息:从2019年10月起,每月月底前向蒋忠父母送上2000元赡养费,帮老人安享晚年;赡养计划暂定5年,有意向的同学均可加入。
“我当时想,2000块钱可以保证基本生活所需,负担(蒋忠)父母亲的药费。”李迎说,但每月的钱不能太多,否则可能会让蒋忠家人形成依赖。
至于5年的赡养时间,李迎说,是怕一下把计划定到老人百年会让大家负担过重。“5年之后,我怎么知道还有多少人跟我一起干呢?”
第一个报名的是杨健。他是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大块头,沉默寡言,感情丰沛,耳根子很软。他顾不上考虑多少同学加入、自己分担多少钱,就在群里接龙报名。
与其他同学相比,杨健家境一般。大部分同学在长沙县城、甚至长沙市区买了房子,他却一直无力负担。
作为一名兽医,2019年的猪瘟疫情将他的收入削去大半。以往,他每月给牲畜看病就有七八千元,多则上万。但猪瘟后,请他为牲畜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他不得不到长沙市内的一处街道应聘外聘城管。两份差事加起来,每月收入大约6000元。
44岁的女同学廖静也加入了。她与蒋忠上学时并不同班,这些年偶有往来,蒋忠的儿子还在她开办的幼儿园里读过一年。
对于王献萍的处境,廖静深有体会——6年前,她的丈夫加班时突发心肌梗死,成了植物人,家中留下一位患有心脏病的父亲、一个10岁的女儿。廖静在医院守了一个月,一点点心灰意冷;半年后,医生说她的丈夫再难恢复。
整整一年,廖静都缓不过来,常在夜里哭,哭到枕芯被泪水浸湿变黑。出去逛街,她不敢买反季衣服,怕撑不到穿新衣的时候;走在路上,看到别人家夫妻散步,她会想到“说不定明天早晨就有一个起不来了”。
好在几个闺蜜、同学常常叫她出门聊天、散步,拉着她走出阴霾。“在你最困难时,别人拉你一把和踩你一脚,感受都是刻骨铭心的。”
还有一些同学的加入,令李迎、杨健等人意外,比如黄秀清、罗伟。
黄秀清是同学中少有的上过大学的人,如今是一名注册税务师,已在广州定居多年。除了2016年的毕业25周年聚会,她和同学们几乎没有来往,甚至记不清蒋忠是否与她同届。但人到中年,蒋忠的故事触到了她的软肋:“我当时觉得好可怜,因为自己也成家立业了,就想到这个家怎么得了?”
罗伟在长沙市某街道做外聘城管,每月收入4000元,妻子打零工收入不高,孩子还在上初中。上学时,他和蒋忠关系不错,但毕业后多年没有联系。看到群里的消息,他没怎么考虑就加入了,“2000块钱这么多同学摊,就是两包烟的事。”
原定的招募时间是7月到9月,但信息发出不到两天就有26位同学报名,平摊下来,每人每月77元。2019年7月4日下午,李迎等人提前截止了报名时间,为这个特殊的微信群取名“与爱同行”。
据周大伟和杨健统计,26人中与蒋忠熟识、交好的只有三四个;除了一名税务师、一名医生、一名老师、一名公务员、几人做生意外,大部分人在长沙本地务工,月收入不过几千元。
人走茶不凉
报名截止的当晚,蒋忠就离开了,没留下一句遗言。
按照招募时的计划,2019年10月1日,李迎、杨健、周大伟代表26名同学第一次到蒋忠家送善款。
进门时,蒋父正在看国庆阅兵直播,李迎唤了一声“蒋爸爸”。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哭了起来。王献萍说,那是蒋忠的追悼会后公公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崽过世以后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但他不会表露出来。”
为了保证赡养计划公开透明,每次收款,李迎都会请另一名同学收钱、登记。李迎提现后会把钱放进信封,在外面写好26个人的名字。善款送到蒋父手里后,送款人还会同他合影,再把照片发到群里。
杨健说,这些程序是为了对没到场的同学有个交代。“你既然信任我,肯定要有反馈。钱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交到了谁的手里。”
截至7月13日二老去世,26人共送出10期善款,总计2万元。李迎说,每送一次善款,蒋爸爸都要哭上一回。
除了送善款,与蒋忠同村的杨健也会不时去看望蒋爸爸。他是长沙县一家公益机构的负责人,有时会带上爱心人士捐助的米、油、衣物等;有时只是回家顺路,就到老人那里坐上个把小时,和蒋忠的堂兄堂嫂聊聊天。
如今两位老人不在了,赡养计划戛然而止,但同学们对蒋忠家的关心依然在。
李迎时常把小晨接到自己家,小晨爱吃什么,丈夫就给他做什么。李迎的儿子比小晨大两岁,家里买玩具车会给兄弟俩一人买一台;买衣服就由两个孩子各自挑选,挑多少她就买多少,“两个崽一样的带法。”

7月20日下午,李迎带小晨到衡山游玩。受访者供图
经过近一年的接触,小晨渐渐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以前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爸爸,他会用很怪异的神情看着别人,有时甚至挥拳相向。最近一两个月,他开始主动谈起爸爸,比如哪件衣服是爸爸买的、爸爸曾经带他去谁家做客。“他会说自己有爸爸,只是爸爸不在了。”王献萍说。
去年底,李迎将小晨认作了干儿子,让他喊自己“大妈妈”。小晨对她也再不见外,住在李迎家时,会自己窝在沙发上调台看电视、踩着“大妈妈”送他的滑板下楼迎客、在“大妈妈”怀里笑闹。
李迎说,虽然“与爱同行”群里还没来得及讨论帮扶王献萍母子的事,但她会一直照料小晨,“带到我没有能力的那一天”。
在王献萍眼里,世上的事大多人走茶凉,自家境遇是个例外。每次想到丈夫的同学,她又感激又难受,有时甚至希望他们不要再来。“已经麻烦得够多了,这个家的存在就是个麻烦。”
自从蒋忠生病,王献萍就在努力支撑起这个家。她不仅要照顾家中老小,还先后到附近的加油站、塑料加工厂打工,直到去年底公公身体不好才辞职回家。今年5月,王献萍购进了12000多只鹌鹑,想用鹌鹑蛋为家里添点收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