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周春勇依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大闸蟹销售高峰。
“母蟹的品质现在已经基本达到理想状态了。但是公蟹成熟得比较晚，估计还得等上一个礼拜左右。”周春勇是兴化市安丰镇水产行业协会会长，也是当地的养殖大户。和大闸蟹打了20多年交道，今年的市场行情让这位老江湖也有点犯愁。
受连续高温和台风天气影响，本该在中秋节前后就成为长三角人餐桌上绝对明星的大闸蟹，今年的上市时间大幅延后。9月25日，阳澄湖大闸蟹正式开捕。随后到来的国庆长假期间，兴化的大闸蟹市场销售却不见波澜。周春勇告诉记者，截至目前，兴化当地小体量养殖户普遍只售出了养殖总量的20%—30%，大体量养殖户的销售量甚至只在10%上下，绝大部分的螃蟹依然还在蟹塘里。而往年此时，销售量基本都已经过半。
市场的不温不火也体现在价格上。周春勇表示，国庆期间大闸蟹价格两极分化明显，高品质“精品蟹”备受欢迎，价格一路高歌猛进，远高于往年同期；个头较小、品质一般的“普通蟹”价格则持续走低，远低于往年同期，待到大量上市后几乎注定将跌至“白菜价”。
“中秋和国庆，两个重要节点都没踩上节奏。错过了尝鲜的时机，等到了大闸蟹集中上市的时候，消费者的消费*可能就不那么高了。”对于市场未来的走势，周春勇并不乐观。
提到大闸蟹，不少人都会条件反射式地在脑内自动关联到一个地名：阳澄湖。然而，阳澄湖名气虽响，江苏泰州下辖的兴化市其实才是我国规模最大的大闸蟹产区，同时也是最大的交易集散地。据统计，兴化境内常年河蟹养殖面积达68万亩，2023年产量近7万吨，销售总额220亿元。一个被广泛援引的数字是，全国市场上每8只大闸蟹就有1只来自兴化。
作为对比，根据苏州阳澄湖大闸蟹在9月25日开湖起捕时发布的数据，预计其全年大闸蟹产量在9900吨左右，其中湖区围网养殖区面积1.57万亩，产量1500吨左右；沿湖周边高标准池塘养殖面积6.57万亩，产量8400吨左右。
显然，要聊大闸蟹这个话题，眼光不能只盯着阳澄湖。在距离阳澄湖200多公里外的兴化，还有更多故事。
打包完毕的大闸蟹。 于量 摄
从“登陆”到“横行”
一个稍有些反直觉的事实是，大闸蟹这门生意在兴化的历史并不算特别长。
兴化市地处江淮腹地，地势低洼，四围皆水。对于兴化的地貌，当地俗称“锅底洼”。身在“锅底”中，兴化自古就备受水患所扰。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政府高度重视水利工作。治水的同时，当地的水产养殖行业也开始发端。
国内水产行业有这么一句顺口溜：全国河蟹看江苏，江苏河蟹看兴化，兴化河蟹看安丰。安丰镇是兴化大闸蟹最大的产区，同时坐拥全国最大的河蟹交易市场。安丰镇现有河蟹养殖塘口7844个、17.86万亩，号称“中国河蟹第一镇”。过去30多年间，大闸蟹在安丰镇从“登陆”到“横行”，便是兴化大闸蟹产业发展历程的一个缩影。
安丰镇水产站副站长刘安华今年60岁。据他回忆，安丰镇因为地势相对较高，水产养殖一直不如周边乡镇兴盛。螃蟹倒历来是本地人餐桌上的常客，不过这些螃蟹大多捕自周边的天然河道，却从没有人动过人工养殖的心思。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安丰镇上的水泥厂效益不佳，自谋出路的下岗工人中走出了安丰镇第一批养螃蟹的人。
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从天空中带来了火种。现实世界里，下岗工人从母亲河里为安丰镇带回了蟹苗。彼时，大闸蟹在国内消费市场上方兴未艾，不仅是价格不菲的高级食材，更被视作“送得出手”的高级礼品。有人从中看到了商机，便从长江里捕来野生蟹苗，尝试自行养殖。刘安华说，大闸蟹“登陆”安丰镇之初，养殖户采用河沟放养，产量和效益都一般。虽然确实有人挣到了些钱，但还远不到让旁人眼热的地步。
几年后，事情有了变化。上世纪90年代中期，兴化市急欲调整过去以粮棉为主导的农业产业结构，出台政策鼓励当地农户转型养蟹。与此同时，经过多年摸索，围塘养殖大闸蟹的技术在安丰镇已趋成熟，产量大幅提升。于是，大小蟹塘一时间次第冒头。至2000年前后，河蟹养殖产业在安丰镇就已颇具规模。
“当年整个兴化都没有专门交易大闸蟹的市场，养殖户都是各自打包好自家的螃蟹，然后拼车带到无锡、常州、上海等地的水产市场销售。”刘安华说。
汽车一趟趟往返于安丰镇和苏浙的水产市场之间。车里那一只只捆扎得服服帖帖的大闸蟹，为安丰镇人换回了真金白银。大闸蟹逐渐成为安丰镇乃至整个兴化市的“全民产业”，兴化下辖的各个乡镇和街道几乎都有涉足。2011年，安丰镇国蟹市场正式建成，并于次年投用。虽然开业时间不如邻镇的永丰河蟹交易市场早，但是背靠安丰镇当地巨大的养殖体量，国蟹市场还是迅速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河蟹批发市场。
据安丰镇政府一级科员许小伟介绍，国蟹市场目前设有门市362间，入驻经营户210家，近年来每年的交易总额保持在近百亿元。而另一组数字则更能佐证大闸蟹作为安丰镇“全民产业”的地位：在常住人口13.6万的安丰镇，有河蟹养殖户8500余户，从事河蟹相关产业的人数超过3万。
安丰镇政府大院前的标牌。 于量 摄
叫不响的牌子
兴化大闸蟹总是免不了要被拉出来和阳澄湖大闸蟹进行比较。相比早已名声在外的阳澄湖大闸蟹，兴化大闸蟹的名气显然与其体量并不匹配。
同是中华绒螯蟹，同是在江苏土生土长，若是非要在兴化的螃蟹和阳澄湖的螃蟹之间分个高下，并非易事。周春勇的话说得实在：“什么地方都有好的螃蟹，也都有差的螃蟹。消费者一提到大闸蟹首先想到阳澄湖，说明人家的品牌更深入人心。”
事实上，兴化大闸蟹不是没有品牌。早在2009年，兴化大闸蟹就获批成为中国地理标志产品。对于这块招牌，兴化的养殖户和经销商却始终不甚感冒，宁愿自立门户。刘安华告诉记者，兴化当地的养殖户其实颇有品牌意识，这些年不仅注册的品牌商标众多，还专门造出了“红膏大闸蟹”的概念用以指代兴化产的大闸蟹。但若论及市场反响，则显然远逊于阳澄湖。
在周春勇看来，“品牌力”的差距固然与品牌底蕴、宣传力度有关，但是更大的问题恰恰出在兴化庞大的养殖体量上：“阳澄湖的大闸蟹能做到统一开捕、统一上市，而在兴化就很难实现。这也就意味着，兴化产的大闸蟹质量很难被统一把控。”值得一提的是，2023年9月，兴化曾举办过大闸蟹开捕节，但是今年此项活动并未举办。
周春勇表示，兴化的养殖大户普遍颇具体量，养殖面积数千亩的不在少数。大家做的虽是同一门生意，但是思路终归不尽相同。要让众多习惯了各自为政的“大户”们步调一致，难度可想而知。比如，由于兴化大闸蟹的成熟时间略早于阳澄湖大闸蟹，部分养殖户就更倾向于通过打时间差来抢占市场先机，往往急于将自家螃蟹推向市场。如此策略完全基于市场逻辑，本无可厚非，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兴化大闸蟹上市时间不一、质量参差不齐，使得兴化大闸蟹的品牌形象愈加模糊。
“说到底，就是觉得‘兴化大闸蟹’这个牌子叫不响。既然有没有这个牌子生意都是一样做，对于这个公用的品牌自然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刘安华如是总结。
不过，兴化市政府层面显然是非常想要打响兴化大闸蟹这一品牌的。2020年6月，兴化市专门举行兴化大闸蟹区域公用品牌战略发布会，不仅现场发布了新的品牌形象和广告语，还出台了《兴化大闸蟹养殖标准》《兴化大闸蟹质量标准》《兴化市大闸蟹行业规范》《兴化大闸蟹区域公用品牌授权办法》等一系列政策文件。
在这场发布会上，时任兴化市委*叶冬华表示，推出区域公用品牌，旨在“用品牌提升效益，用效益引领品质，用品质支撑品牌，形成一个良性闭环”。
为策应品牌推广，兴化市领导此后还登上电视，向全国观众展示如何烹制兴化大闸蟹；同时又赶了赶当时的“领导带货”风潮，走进电商直播间“叫卖”大闸蟹。另一方面，国蟹市场等交易市场也给经营户立下规矩，严打短斤缺两、以次充好的行为，从而维护兴化大闸蟹的品牌形象。
“泡水蟹、洒水蟹，一律不得进市场。最低标准不得低于3、8规格，即承诺3.5两的螃蟹，每只不得低于3.3两；承诺4两的，每只不得低于3.8两。”许小伟说。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品牌之路自然也无法一蹴而就。兴化大闸蟹的品牌之路，起步并不算晚，但步伐或许稍微慢了些。
安丰镇国蟹市场。 于量 摄
摆脱背后的影子
兴化大闸蟹的背后，始终有阳澄湖大闸蟹的影子。周春勇快人快语：“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给阳澄湖作嫁衣。”
阳澄湖的蟹品质固然好，可是产量毕竟有限。面对消费者对于阳澄湖大闸蟹的执着追求，所谓的“洗澡蟹”“李鬼蟹”便有了可乘之机。周春勇表示，每年大闸蟹销售旺季，都有大批来自苏南地区的采购商前来兴化采购。这些蟹最终会以何种名目出现在市场上，属于“懂的自然懂”的范畴。对于开门做生意的养殖户和经销商，自然无权干涉，更不便多说，但是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不仅如此，兴化本地市场上也有人动歪脑筋。据兴化媒体报道，2020年10月和12月，当地市场监管部门就先后破获了两起涉及销售假冒阳澄湖大闸蟹的案件。
随着阳澄湖对于品牌保护力度的不断加大，假蟹的生存空间被一再压缩。然而部分电商又有了新套路，玩起了诸如“阳澄湖镇大闸蟹”“阳澄湖发大闸蟹”之类的文字游戏，以期浑水摸鱼。而这些“蹭”阳澄湖热度的蟹，有相当一部分恰恰采购自兴化。
这种并不体面的生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兴化的大闸蟹市场。兴化当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大闸蟹经销商告诉记者，今年国庆期间市场销售偏冷的原因之一，就是此类电商拿货数量大幅缩减：“9月底阳澄湖开捕的时候相关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人人都知道阳澄湖的大闸蟹要到10月中下旬才会大规模上市，打算蹭一下阳澄湖热度的卖家自然也就不敢在国庆期间下单备货了。”
如何走出阳澄湖的影子，关键是要找到自己的路。周春勇说，打造兴化大闸蟹品牌，并不意味着要与阳澄湖大闸蟹“正面硬刚”，而是要明确自身发展定位，发挥自身优势，做出产业特色：“未来的路怎么走，一直是行业里经久不衰的话题。延长大闸蟹的消费时间、延伸大闸蟹产业链是一个大方向。”
手握国蟹市场这一全国最大的河蟹交易市场，是兴化的优势之一。许小伟表示，近年来政府不仅先后投入120万元造桥修路、新建停车场等配套设施，还通过对市场物流场地公开招标，培育了2家规上物流企业。今年6月中旬，国蟹市场的嘉豪物流有限公司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盐城机场签署了合作协议，首开国蟹市场空运物流先河。目前，嘉豪物流已经开通了西北、浙江、广州等30多条专线，多数地区都能在24小时内送达。
与此同时，兴化还在建“蟹仓”。所谓蟹仓，即河蟹暂养仓，可借助恒温设施让螃蟹保持品质、越冬生长，实现一季螃蟹两季销售。去年7月，安丰镇推出国蟹三十六仓项目，在S229、S465省道周边寻找地理位置良好的坑塘水面建设蟹仓，目前已招引到了行业内知名渠道商13家、投建蟹仓16个。许小伟表示，通过蟹仓，不仅能够拓宽外部市场，增加市场需求量，把蟹价卖上去，同时还能优化市场供给，抢占元旦、春节市场，发挥安丰镇的集散优势。
此外，国蟹预制菜产业园、国蟹驿站等项目也已陆续上马。其中国蟹预制菜产业园一期孵化基地项目总投资达3473.5万元。项目建成后，可吸纳6至8家预制菜生产企业入驻，预计每年可实现销售收入7亿元。目前已有多家企业签订深加工意向租赁协议，用作香辣蟹、花雕蟹以及精品蟹的加工预制场地。
“没必要只盯着阳澄湖。消费者真正要的是好螃蟹，无所谓是哪里的蟹。”周春勇说。
栏目主编：陈抒怡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来源：作者：于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