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
春秋时宋国阳里这个地方,有个人名叫华子,他中年得了一个易忘的病,中医叫做健忘症。“朝取而夕忘”,白天把东西放在哪里,到晚上就忘记了。“夕与而朝忘”,晚上给他说的事,第二天早晨就忘记了。我发现我的学生里,青年人有这个毛病的特别多,我还正想配一种药去医这个病,不过读了《列子》以后,我就不配了。这人“在涂而忘行,在室而忘坐”,走路时忘记是要到哪里去,本来想去休息休息坐一坐,到了房间一站,忘记自己进来干什么。“今不识先,后不识今”,今天想不起昨天的事,明天更忘了今天的事。
所以家里的人痛苦得很,“阖室毒之”,古人这个“毒”字,是说家里的人都受不了。“谒史而卜之,弗占”,所以就叫史官来卜卦,卦上也卜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没有办法,“谒巫而祷之,弗禁”,再找个巫师祷告,画一张符,上面还挂个菖蒲啊,挂个红带子啊,还拿大刀,搞了半天,没有用,病医不好。最后只好找医生了,医生给他吃药,“谒医而攻之,弗已”,还是医不好。
“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这个同现代心理学有关了,我们现在心理学,什么张老师生命线啊,都是搞这一套,你读了《列子》以后,再去做张老师看看。春秋战国时,鲁国的文化最鼎盛,有个读书人自我介绍,说这个病只有我们学问好的读书人才懂,我有办法把他治好。听说有人能够治好这个病,华子的太太高兴得很,就与这个儒生签约,“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只要把我丈夫的病治好,财产分一半给你;这个太太也很慷慨。
“儒生曰:此固非封兆之所占”,儒生说,这个病你去卜卦没有用。“封兆”是讲卜卦,兆就是兆头,这个兆字是象形字,两条线,两个须须,就是象征的意思。现在卦是拿三个钱来卜,扑克牌也可以卜卦,什么都可以卜卦了。古代有骨卜、龟卜,有很多种。三个钱哗啦哗啦一摇,那个是卜,筮跟卜不同。筮已经进步了,有哲学性,有科学性。本来是五十根蓍草,用一个很麻烦的数学方法来推论,那个是筮;后来归纳归纳,汉朝以后只用三个钱去卜。这个是所谓“封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他说祷告也没有用,你也不要去祷告了,“非药石之所攻”,吃药也没有用。他说我用心理治疗,“吾试化其心,变其虑”,我设法改变他的思虑。这同现代心理治疗很有关系,“庶几其瘳乎”,这样他就可以好了。
“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这个里头妙啊!明明是个心理治疗,他还有密法。这个书生就把华子找来,把他的衣服脱光,冬天冻得不得了,他就要衣服穿了,没有忘记衣服;把他饿一段时间,他晓得要饭吃了;把他关在黑暗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他晓得要开灯了。就这样慢慢一点点恢复。这个测验下来,证明这个读书人很科学、有办法,华子有救了。“儒生欣然告其子曰”,儒生就给华子的儿子讲,“疾可已也”,这个病可以好,他还有反应。“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但是我的方法是密法,不能随便传人的。“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他要求把所有的人都遣走,自己跟华子一起关在房间,闭关七天,也不要药,究竟做些什么事不知道。“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这个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两个人闭关,不晓得他在闭关时对这个病人如何治疗。闭关七天到了,“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好多年医不好的病,就完全好了。
【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纪之。】
“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这个病人华子,健忘症好了,什么都知道了。这一下他气极了,大怒,跟老婆办离婚,你为什么找人来把我的病治好?把儿子也赶了出去,都不要了。然后拿刀要*这个读书人。宋国有人把他抓住问他,病好了,为什么发疯?你为什么这样?
“华子曰:曩吾忘也”,他讲一个道理,就是病没好以前,什么都忘掉了,你们说我白痴一样“荡荡然”,我才舒服呢!无人无我,“不觉天地之有无”,也不晓得天地之间有啊、无啊,上帝哪一天开始啊,几天要休息啊,都不相干。
他说好了,我现在醒了,“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他是中年生病,他说以往数十年的事都记起来了,哪个人对得起我,哪个人对不起我,谁还欠我三百块,有一次考试没有考好,后来又补习,想起来都伤心,现在统统都记起来了。他说这一下好了,痛苦快乐,好的坏的都知道了。哎呀!这个脑子都要爆炸了。你们觉得把我的病治好了,你们是害我受苦啊!我怕将来年龄越大,“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的情形越多,“扰扰万绪起矣”,把我的心都搞乱了。我现在想恢复那个忘记,一下子做不到啊!我现在太清醒了,好痛苦啊!
这个人生,你看我们大家都生了病,生的是清醒病。究竟忘记、空了是病,还是清醒是病?谁能够下一个结论?都没有定论。
因此孔子的学生,第二等聪明的子贡——甲等里的二号啦,一号是颜回——听了这件事,“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回来跟老师报告,这是什么道理啊?“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孔子说子贡啊!这个事情你不懂。子贡很聪明,但孔子说他不懂。“顾谓颜回纪之”,回过头来说,颜回啊,你把这一件事记录下来,也没有多讲,也不下断语。
这一件事情把梦跟醒的道理讲清楚了,这是人生的境界。所以讲起修道,庄子讲“坐忘”,你们打坐修道,道家也好,佛家也好,你打起坐来,一般都在那里搞气脉,做工夫;每天说我念了多少佛啊,好像跟我来算账一样,念多一点,一副我得煮个鸡蛋给他吃那个样子。你连身体都忘不掉,还能够入定吗?所以庄子讲这些打坐的不是打坐,叫做“坐驰”,外表是坐着不动,心里不停地乱跑。因此庄子说修道必须要达到“坐忘”,连忘也要忘掉,就是佛家讲空,连空也要空掉,这样学佛修道才相应。
——《列子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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