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米
人到中年,好多记忆犹如模糊老墙上的画,常在一些日子里依稀晃动。
老墙上有一把红油纸伞,与一颗思乡的心遥遥辉映。那把红油纸伞,为老去游子遮挡着异乡扑来的风雨。
小时侯在乡下三叔家,看到斑驳土墙上挂着一把红油纸伞,那是祖传下来的老伞。我的三叔,是一个梦想去外面世界闯荡的青年。有天他忧愁着脸对我说,他要去远方。
一个秋雨滴答的黄昏,三叔穿着一身粗麻衣衫,挎着那把祖传下来的红油纸伞,独自远行。三叔说,要跟着人去山西挖矿,一个月后,才来了信,他却人在新疆。三叔在信里说,新疆那边正下大雪,比棉花还大。
我蜷缩在墙角,故乡也正是秋凉,我想,三叔有那把红油纸伞,再大的风雪,他也不害怕。
我是在21岁那年去新疆看三叔的,三叔已在那里安了家,娶了一个伊犁姑娘为妻。之前他带回来过一次,我远远跟在身后追着看。我去新疆那年,乌鲁木齐的四月,春天刚刚醒来,我在三叔家的房子里,看到正屋墙上竟还挂着那把红油纸伞。时光如苍凉大风,抖掉日子里簌簌而落的灰尘,我忍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噤。这把红油纸伞,原来还一直温暖着三叔的异乡岁月。
夜里,我同三叔在乌鲁木齐街头喝酒,三叔大概是喝到了高潮,他哭出声来。三叔抽泣着告诉我,那一年,他带着那把红油纸伞出走,纯粹是出于一种出走穷困家乡的冲动,也是在和爷爷赌气。爷爷那年在门外大声骂他,整天就在屋子里发傻,懒鬼,没出息,有本事自己去求衣食啊。三叔就一横心,怀抱着红油纸伞,稀里糊涂去了山西,后来,又颠沛流落到了新疆。
我同三叔彼此倾诉着,这么多年来堆积的感情,其实像煤一样在心里燃烧。我说,叔,爷爷在你走的第二年,就走了。爷爷死以前,张大着嘴,艰难地呼吸,却说不出话来。他的遗言就是,想喝一碗加了红糖的水。
我高中毕业那一年,灰溜溜地回到乡里,感觉对未来人生理想憧憬的壁炉早已燃尽,呈现出灰白色的疲惫。有一天,婶娘给我做媒来了。婶娘眉飞色舞,说那是一个胖姑娘,有旺夫相,还不到20岁,就在家喂了两头猪、一头牛、一群鸡。
也是秋雨淅沥的季节,霜降风凉,我打了一把婶娘送过来的红油纸伞,弥漫着桐油的味道。我的堂伯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在身后默默送我去相亲。堂伯像赶着一头倔犟的牛去上田。堂伯终于开口了:“侄儿啊,你要是今后成了万元户,可别忘了伯。”我回过头说:“伯,我成了万元户,拿二百块钱给你买酒。”
后来,我看到了那个姑娘,她朝我笑。我一口气跑到山梁,挥舞着红油纸伞,感觉它在风中像降落伞,一下把我的肉身拽到了沉重的大地。我哭了。伯,我不靠养猪,也会成为万元户的,我咬着牙对自己说。
后来我进城落了脚。在曲曲折折的小巷,我想起一个姓戴的诗人,他比秋日阴云低垂的天空还忧郁,在雨天,他梦想遇到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像丁香一样愁肠百结。在我白雾茫茫的青春期,在故乡老城,也是雨天,我竟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不是白胖白胖的,是很古典清瘦的脸,这甚至让我一度纠结,比如“旺夫”的说法,却又让我欲罢不能。最终,她成了我一生的女人。
有一年我和她回到乡下,望见王大娘家老墙上挂着的那把红油纸伞,我指着它,突然想说点什么话,却又如在梦中,只见口在动,却没声音传来。这寂静中的人生,我捂着胸口静听天籁,还有一把红油纸伞,成为我整个人生,悬挂在时光老墙上的一种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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