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扫地，地板上总能扫出些头发。只是最近发现，扫出的头发中间杂一些长长的细软的白发，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先生，这无疑是我的。这个发现让我心绪黯然，因为这细细软软的没有血性的头发，代表着衰老。头发，是有年纪感的。
*
童年时对于头发没什么概念，但总有些抹不去的画面存在脑子里。
老家有年迈的奶奶，身量高大丰满，裹着一双典型的“三寸金莲”，脑后盘着一个老式的发髻。冬天，中原地区的乡下很冷，低矮的房檐下耷拉着又长又粗的冰凌，日子沉闷而又漫长，当某一天天气晴好，朝南的院墙根下，日头正正地照着，那里便会暖意弥漫。这个时候奶奶会熬一锅皂角水倒进青色的瓦盆里，放在南墙根下，打开饱满的发髻，放下长长的灰白的头发在水里漂洗，然后拧干水分，靠坐在竹椅上，用一把画着花纹的细竹篦子很专注地一下一下篦着灰白的发丝。满头的乱发渐渐顺了，只是篦子上会纠缠着一些掉落的头发，她便一边篦一边把挂在篦子上的长长的白发用手指拉下，手腕一转卷成一个小团，塞进身后的土墙缝里。记忆中在那面南墙的几个缝隙里，经常会看到一些发团儿。过一段时间，当前街响起“头发换糖人、换针头线脑”的悠扬叫声时，她会让我们把头发从墙缝里取出，去换糖人瓜子吃。
至今想起那一团一团的白色头发，脑海里直接跳出的是一个一个脆甜的小糖人儿，竟没有一丝不适之感。
*
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有一件事也一直印在记忆中。大概是大学二年级，一天到晚无病*、迷茫慌张着，从不自知此时的人生是风华正茂、春意正浓。
那一天应该是阳光灿烂明媚的样子，我甩着一头齐肩的短发在疯跑笑闹，停下来时，旁边一位姐姐拉着我鬓边的发丝问“你染了头发吗？又黑又亮！”那个年代的自己在时尚方面并未开化，心目中染发应该是长着白头发的妈妈奶奶们的事情，听到这句话知道是夸奖但不以为然，认为头发本来就是这样啊，却不知那满头又黑又亮的发丝呈现出的全然是青春的生命力。如今想起，不免叹息一声，青春的年华便是这样在不自知中虚度和荒废了。
*
妈妈一辈子就是一头直直的齐耳短发，剪发这件事基本上都是亲友或同事之间互助，那时在自己家里剪头发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上大学之前几乎没有进理发店的记忆。我的头发大多数是妈给剪的，有时我也会帮她修修发边，但经历了一件事之后，我就开始躲避给妈修剪头发了。
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好几个月回家探亲一次，妈洗了头，说“头发边已经围住脖子了”，让我帮着修一下发边。我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剪刀，先把她湿湿的头发往后梳整齐，然后一点一点从右侧往左侧剪，剪到了后脑勺的脖子那里，我从发根处向上修剪时，心头突然一下颤抖，手也随着抖动了一下——我看到那发根处的皮肤粉粉的，袒露着，灰白的短发稀稀的，又细又软——那不是我印象中妈的头发！那是衰老！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已经习惯了时刻给我庇护的母亲是有力和健康的，她怎会与衰老和衰弱相关？！那一刻，我心头闪出一种堵、一种恐慌、一种不适，我不忍直视，理发草草结束。自此之后，我开始躲避亲手给妈剪发。
如今母亲已不在，每每想起这些，我都会心痛后悔，觉得自己不孝，但我确实也明白，在内心深处那着实是一种情怯和躲避。
*
如今，我自己的头发也开始灰白、细软、无力，无论怎样染色，它就是不再蓬勃，它的力量感在减退，它的生命力在减退，我知道，这就是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