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那些流量剧里,穷人要么是算计女主的恶仆,要么是出丑闹笑的小丑,要么就是光鲜亮丽,“穷”得像个富人。
毛尖老师说,影视剧是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
这话戳破了流量剧的“皇帝的新衣”,也说透了封建文化的基本逻辑,即以地位、财产分配道德,而道德又是儒家主导的社会秩序的根基。
穷,是没地位,没财产,也就成了“不道德”。
红楼梦里,最穷的是谁呢?
读者基本都知道:刘姥姥。我们文化传统里,是对“穷”有污名化的。
就说刘姥姥吧,古时的知识分子对她没少埋汰,连编的歇后语也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比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少见多怪,这是嘲笑刘姥姥没见识;
刘姥姥进大观园——洋相百出,这是嘲笑刘姥姥搞怪出丑;
刘姥姥进大观园——酒屁熏天,这是嘲笑刘姥姥卫生习惯不洁;
刘姥姥进大观园——满载而归,这是嘲笑刘姥姥贪图贾府小便宜……
歇后语是古代的“玩梗”,是大众传播,它里面是有价值观的。
对刘姥姥粗鄙、低贱、没见识、贪小财的嘲笑,本质上,也是垄断文化话语权的贵族们,对劳动人民“乌合之众”的污名化。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红楼梦的名场面,看起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实际上,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黑色寓言。
在抽象隐喻上,刘姥姥隐喻着劳动人民,普通、微小、平凡、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命运的加持、没有惊艳的长相,是和我们一样的小人物。
而大观园隐喻着现实,它包裹着权贵的声色犬马、现实的残酷重压。
早在刘姥姥进园子前,凤姐就再三嘱咐她:讲些新闻故事。
刘姥姥并不是去逛园子的,她和大观园一样,都是被逛的、被观赏的。
任何时候,高贵都是建立在低贱之上的,没有低贱,就没有高贵。封建社会建立了一条高贵到低贱的鄙视链,由鄙视链供给优越感和合法性。
大观园的刘姥姥,就是这条鄙视链的具像化,她站在鄙视链的底端,供人俯视、供人嘲笑、供人打赏。
刘姥姥是真的没见识、傻乎乎、常出丑、自带逗哏体质吗?其实并不是。
刘姥姥有个逗哏名场面:“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生个老母猪不抬头”。
原著中交代了,这是鸳鸯、凤姐哄骗刘姥姥说的,还说这是府上的规矩。在刘姥姥出丑之后,鸳鸯来跟刘姥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姥姥陪个不是”,而刘姥姥的回答是:“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可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就不说了。”
可见,刘姥姥不傻,她知道自己的任务:之所以带她进大观园,就是让她来哄老太太开个心儿的。
那么,怎么让老太太开心呢?凤姐和鸳鸯也说得明白了:清客相公。
清客相公是官僚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主要职能就是被取笑,《红楼梦》第八回提到过两位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任,谐音就是“沾光”、“善骗人”,清客相公就是靠出售尊严、寄生式生活的一帮人。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回,曹雪芹写了一处“闲笔”,贾母在园子听到曲儿,询问得知,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演习吹打”,贾母就笑说:“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了,咱们也乐了”。
这里,明写戏子,实写姥姥。想想看,贾母带刘姥姥进大观园,何尝不是这个心思:她也逛了,咱们也乐了。
在贾母看来,这是两全其美,但在刘姥姥和戏子们看来:卖力表演够累了的了,哪儿还有闲心逛呢?
鲁迅先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阶层的天谴,更是在两个阶层的人中间,划下一道理解的鸿沟。
林妹妹是个善良的人,但她不理解刘姥姥生活的艰难,也会说出:
“她算哪门子姥姥,直叫个母蝗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