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玉,类冰
被誉为茶神的唐朝人陆羽(733—约804)在《茶经》中用开篇这句话来形容越州的青瓷是饮茶最好的器具。
用玉作比喻是因为中国人把玉看作最宝贵的东西。下功夫把陶瓷做得像玉,是烧陶师傅们的奋斗目标。
用冰做比喻是追求冰清般的品质。
越州青瓷被誉为“ 秘色” , 在日本读作“ ひそく”(HISOKU)。因为冠上了“秘”字自然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秘色瓷八棱净水瓶 法门寺地宫出土
对于神秘感有诸多解释,如研制出这种颜色的技术是秘密级别、平常人没机会看到藏纳在深宫之中的最高级宝物之类的说法众说纷坛。
而“美轮美奂之色”恐怕是最为恰当的形容吧。
一个世纪后,与陆羽同姓的诗人陆龟蒙的诗作《秘色越器》中的“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成就了越州青瓷另一称呼“千峰翠色器”。
秘色虽然是理想的颜色,但是每个人心仪的理想颜色又是千差万别的。
上万人都喜欢的颜色,反倒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吧。
严格说,哪怕是同一人,受心理状态、氛围、身体状况的影响,喜好也会有微妙差别。
后周世宗柴荣(921—959)是出了名的明君。他的部将赵匡胤建立了宋王朝。
后周世宗在京城开封开窑烧青瓷,当时家臣问世宗:“您要烧制什么颜色的瓷器?”
世宗答道:“雨过天青云破处。”
意为刚下过雨之后的那种青色天空。
要破云而出开始放晴时刻的青色,就是这样一种难以实现的要求。
每当想起这段插曲,便想亲眼看看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青色。
世宗开办的官窑以他的姓氏命名为“柴窑”,出自柴窑的瓷器取名“雨过天青瓷”,其壁薄如纸,叩一叩便发出磬般清脆之声。
虽说文献上这样记载,但真正的雨过天青瓷一件也没发现,柴窑的窑址也未发现。
也有人认为压根儿就没有柴窑。
梦幻般的窑,梦幻般的名品,一切都只能依托人们的想象,这是种快乐的想象。
想象虽然因人而异但绝不会差距太大。
雨水洗刷过的清新的草木绿色,再映衬着雨过天晴后的青色天空,这种伴着湿润气息的理想中的青色难道不是大家都能够想象到的美吗?
陆羽用玉来形容一定是要强调玉的润。
陆龟蒙的《九秋风露》也是润意盎然。
古越州大概是现在浙江绍兴一带,其中余姚窑址尤其多。
因为是官窑,有很多出色的陶工,烧陶的精湛技术传到民间,在龙泉窑开花结果。
龙泉窑烧制了大量青瓷,有很多还流传到了日本。
那些青瓷有的是淡青色,还有暗青色。暗青色实际上要表现的是浓重的润色。
可能是龙泉窑的陶工们分两派,一派认为“雨后的天空”是理想之色,另一派把“雨后的山”当作理想之色。
粉青 龙泉窑青瓷莲瓣碗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梅子青 龙泉窑三足炉 故宫博物院藏
两方都费尽心力要呈现那种润的情趣。
暗青便是山派的力作,淡青则是天空派的力作吧。
韩国新安海域打捞上来的沉船上发现的大量青瓷都出自元代的龙泉窑。
在光州博物馆看到这些瓷器时,我觉察除了山派和天空派外,可能还有海派的存在。
龙泉窑青瓷牡丹纹奁式炉 韩国新安沉船出水文物
可能是从海中打捞上来的缘故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表现海的青色也让人十分沉醉。
“青”字多用于表现青年、青春这样极富生命力的事物。
我们青睐各种青色,透过青瓷色来寄托自己的理想,这其实是热爱生命的表现。
润泽生命之源的是水,水以各种形态充满海、山、天空。
仔细一想,作为矿物质的玉、烈焰淬过的陶瓷其实都暗藏着人们对于润物情怀的一种浓浓的憧憬。
唐代白居易(772—846)有诗云“楚山插云青”,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
这与后周柴宗试图要准确表现的“雨过天青云破处”有着共通的审美情趣。
青色既表现生命力,还是某种遥远的象征,这种遥远又与我们的憧憬相连。
宋代的苏东坡(1037—1101)被一贬再贬最后流放到海南岛,元符三年(1100)得以赦免,从海南岛北岸渡海回中原前作即兴诗一首,诗收尾句中有“青山一发是中原”。
遥望对岸的中原大地,远远望去青山仿佛一根发丝。
苏东坡眼中的发丝像是一条发黑的线吧,这便是映在他心中的“青山”。
鲜艳的青色让他感动不已。
本文内容选自《雨过天青》(陈舜臣随笔集第二辑),原文标题为《青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