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警策的硬语,是指句法奇警、笔力豪健的“横空盘硬语”(韩愈诗句)而言,前人对“硬语”的解释,可从下列的几段话中得到解释:
好用虚字承递,此宋后时文体,最易软弱,须横空盘硬,中间摆落断剪多少软弱词意,自然高古。(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
汉魏曹阮杜韩,非但陈义高深,意脉明白,而又无不文法高古硬札,其起处雄阔,辟头涌来,不可端倪,其接处横绝,恣肆变化,忽来忽止,不可执着,所以为雄。(同上)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三)
归纳以上三段话中的内容,所谓“盘空硬语”的定义,其外貌有少用虚字、不合文法,逆接横接等特色,其内涵则是扫尽熟境、熟意、熟词、熟字、熟调、熟貌,摆落“陈言”,摆落软弱的滑调,以达到雄健警策的效果。
所谓“少用虚字”,如宋代的吴沆已举韩诗“金绳铁索锁纽壮”为例,说明迭用实物,能使“事实而语健”;元代的范德机也说:“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可见删落虚字,多用实字,可以增加诗的密度,同时也增加诗句的强硬度。
例如韩愈的《奉和裴相公东征途经女几山下作》诗:
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
每句中至少包括四个以上实体的名词,中间没有“犹如”、“好似”之类虚腔的连接比况词,试将句中插一虚字,作“旗穿晓日犹霞杂,山倚秋空似戟明”,不仅硬度改损了许多,而意义也缺少了延展性。
原来是分不清用“旗”比“云霞”,还是用“云霞”比“旗”;用“山”比“剑戟”,还是用“剑戟”比“山”,这种由实体字密集所造成的繁富歧义,一受连接词的局限,反而丧失了自由衍伸的天地。
洪兴祖引某士人的话说:“以我之旗,况比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诸家谓之回鸾舞凤格。”叫做什么“格”的,乃是村塾学究的玩意儿,但由这里也可以认识许多实体字密集起来,交互顶接,是十分凝炼的。朱彝尊说它“句法新,亦锻得工”,正是称誉每句中的四个实体字安排得很好。
清人翁方纲学韩愈的技法,写《乐游原》诗道:
宁申岐薛亭台里,车马衣裳士女风。
翁氏谈诗喜讲句法,句法中特重叠法,自认为这样的句子能做到“一字一顿”,称之为“七迭法”(见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这七迭法就是将十四个字全叠着名词字。
再则如张乔的诗:“夜火山头市,春江树杪船!”(《送友人进士许棠》)“杨柳秋风两岸蝉”(《越中赠别》),尽管前者写的是柔媚的春景,后者写的是萧瑟的秋景,由于前例的十字中用了八个名词字(也可以说十个都是)、后例的七字中用了六个名词字,实字密集,可以不受内容性质的左右,一样表现得很刚健。
清人李实写《衡阳晚眺》道:“渔火星浮水,江风鸟入云。”被人评为“大得唐人三昧”(见《晓岳山房诗话》)细辨其韵味,的确像效法张乔的句法。
再则如清人鲍桂星的《读孟东野集》诗:
我为定诗品,五子压四唐。
杜李孟韩白,泰华恒嵩衡。
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四唐里,要选出超级五大诗人,杜甫第一、李白第二、孟郊第三、韩愈第四、白居易第五。这五位相当于天下名山中的五岳:泰、华、恒、嵩、衡。
如此硬把孟郊列入“五大”的名位,恐怕争议最多的就是他吧?孟郊诗中的比喻法确属一流,但像李商隐、李贺,还有王维、孟浩然可能各有拥戴者,鲍氏硬用其他四位来捧高孟郊,以十个名词字、五个姓,五座山,真像铁案如山,不容辩论,也无法更换似的,这是学韩愈“鸦鸱鹏鹰雉鹄鹍”的盘空硬语所生的力量。
所谓“不合文法”,从好的方面说,它可以远离陈旧的俗调,自创崭新的心象,笔力所至,突破常格,能驱使“不通”为“通”。然而这种对通俗性习惯性反叛的倾向,虽富有朝气,却往往佶屈聱牙,未必能与读者的耳目相谐合。
譬如赵翼对韩愈的诗,就有一段例证具在的批评:
昌黎诗如《题炭谷湫祠堂》云“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无吹毛刀,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已,未具牲牢也。
《送无本师归范阳》诗云“鲸鹏相摩窣,两举快一瞰”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思语俱寄,真未经人道。
至如《苦寒行》云“啾啾牕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谓雀受冻难堪,反愿就炰炙之热也。
《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
赵氏所举韩诗不少,以上选录几首诗为例。前两首中,像“保此一掬悭”、“血此牛蹄殷”、“两举快一瞰”等句子,就文法而言,词序任意倒置,词性任意改变,真可以说是“不通”,但读来盘空横硬,是一种崭新的调子,绝不蹈前人陈辙一步,这是“不合文法”中较为成功的例子。
中间两例,赵氏批评它新奇得过火,最后两例,文法既不合,又“徒摭奇字,不可卒读”,更是走火入魔了!
再则所谓“逆接横接”,目的在避免一气直下、平顺挨接的散文语法,同时由于行句间连锁性的省略跳脱,既使词义趋向繁多,也使语气上增加迫不及待的意味。这种技巧,后面讨论“意不接而语接”时再详谈,在此只作简单的说明。
且举李义山《无题》诗的开端为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首句叙情,次句写景,看不出两句间有何种关涉,勉强地说:“离恨正当春暮,安能漠然。”(屈复语)究竟不是平顺贯联的语气。冯浩说“次句毕世接不出”,就是在惊叹第二句排空而来,笔力天纵。
其实本诗下面“春蚕到死”一联,虽然鄙俗,接得也很唐突,给人猛地进逼的感觉。结尾“青鸟殷勤”两句,也不肯顺着上面的词气作绝望语,蓦然另辟一个希望无穷的境界。各句间承接的端倪都予省脱,显得精警而不拖沓,屈复说“结用转笔有力”(《玉溪生诗意》),正是说“横接”能增加诗的强度。
再则所谓摆落软弱的滑调,就是要摆落平常习熟的滥调,运用壮阔的笔势,驱策万象,如韩愈的《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侯远,相公亲破蔡州回!
施补华称赞本诗是“刚笔之最佳者”(《砚佣说诗》),其实本诗的佳妙,实在是集中于第一句,像是挥斥山岳,任意去来,这种开阔的气象,非凡的气度,造成了卓然豪逸的风格。
后来杜牧也善用刚笔,如“我欲东召龙伯翁······水尽到底看海空”及“鲸鱼横脊卧沧溟,海波分作两处生”等,为袁枚所深爱,袁氏爱赏其“硬语能工”(《随园诗话》卷三),所以能到此境地,全仗力大思雄,像长江大河,才能浪翻涛涌,气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