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仔细阅读全书,不了解萧红对祖父的深厚感情的话,很容易忽略这段文字的抒情作用。反而将其误解为一种累赘或不精练。我们不妨将之改写为符合现代汉语语法规范的精炼式表达:
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一过了八十,他就死了。
文字精炼、简洁了,情感却没有了,只剩下苍白的叙事。所以这一连串多个“祖父”,本身就是作者对亲人的声声呼唤,如诗歌中怀人情绪的抒发。
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当她第一次说起儿子阿毛的遭遇时,我们可以理解为陈述;而当她不停地反复诉说,直说到周围人从同情转为厌烦,这只能解释为一种情绪的宣泄。
因此,“反复”,就是最简单的抒情!萧红将这一手法在长篇作品中运用到极致。正因为字字含情,才使得萧红独特的文学语言,仿若未经打造,却又浑然天成。
- 节奏与韵脚,呈现诗之律动
除“复沓”和“反复”以外,我还发现《呼兰河传》中的某些段落,萧红有意引入诗歌的节奏和韵脚,例如第二章中写跳大神,便有这样的句子: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当当地响……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全段除明显的音乐性外,其中光、亮、凉、响、裳、徨等字,都使用了同韵或谐韵。使得整段文字,富含诗之律动。或者说单独来看,这本身就是一首诗。
儿童视角,绝假纯真的诗歌意境汪曾祺曾在一篇论废名的文章中写道:
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完美地捕捉住诗。
孩子能“最完美地捕捉住诗”,说得多么贴切!第三章回忆祖父和后花园,无论语言还是情境,都是全书中最富含诗意的部分。诗歌般的意境,于萧红那自由、散漫,充满童真的文字下自然呈现。
同时,儿童视角的运用,又令这种呈现独具特色,一边是“绝假纯真”的情感流露,一边是与成人间的“陌生化”效果。
儿童视角,往往着眼于成人所看不到,或不屑于看到的隐秘世界,捕捉更加细微的美。而这种美,本质上就是诗所应该呈现的美。儿童从某种意义上讲,都具备诗人的感悟力,具备一般成人没有、仅诗人才可能会有的,发现这种美的能力。所以在后花园中,童年的萧红才会看到: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首好诗,一定是真情流露。因而,“诗性”与“真心”密不可分!而儿童,最具备“真”的品性。明代思想家李贽,在他的《童心说》中写道:
夫童心者,真心也……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李贽所谓童心,即儒家性善论的“赤子之心”。他认为,童心若在,则具备一切美好的可能性。
表面上,描写后花园,以及童年时代与祖父一起的生活,是全书中最美好,笔调也最轻松的部分。结合萧红后来的经历也不难看出,和祖父在一起的短短几年,是她整个童年,乃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正如诗有凝练之美,萧红的文字也意蕴多含。她热切地追忆童年,如诗般地反复咏叹,背后所反映出的,正是其漂泊异乡的孤独感。在组诗《苦杯》中,萧红曾写道:“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
她把童年时有祖父在的故乡,当做自己的精神家园。因而,从矛盾为《呼兰河传》作序起,便有学者认为,《呼兰河传》开启了萧红的精神返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