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两位常坐直达我们学校公交车的老人说:“你们学校的大学生不愿意让座,看到老人上车没有座位,简直视而不见。”
我说:“这不怪学生,怪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没教好”。
但想了想,又争辩道:“可是我觉得我们学校大多数同学看到老人还是会让座的,您看到的那些年轻人就一定是师院的吗?”
“他们一直坐到你们学校门口下车,还能是哪儿的?”
我只好打趣说:“可能您二位看起来年轻,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学生们觉得让您站站也无妨吧。”
两位老人笑了。但我心里可没这么轻松。记得有一回给某系的同学们上课,讲到“社会意识对于社会存在有相对的独立性”,我就说:
“比如说,道德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就往往并不是一种直线的正比关系。例如某特大城市,经济发展水平比我们这里高很多,可是我的很多当地同学说,那儿的公交车上,经常就有年轻人看到老弱妇孺不让座,他们自己都看不惯——这种情况我在那儿上学时也看到过。不过在我们这里,尤其我们学校的同学就不会这样,见到老人呀,抱小孩的啊,都会主动让座,对不对?”
可是,同学们并不认同我的话,在下面议论纷纷的。几个胆子大的同学还嚷嚷起来:
“没有啊,咱们学校也有好多不让座的呢!”
我觉得有些尴尬。因为我在本市也确实碰到过一回这样的情形:
几位老人上了公交车,往后挤了很久也没有人让个座。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坐在座位上,老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而我也是站着的,没办法。
所幸司机人挺好的,他在喊:“几个老人家坐到座位没有哇?”
我听了,急忙配合,也朝着司机的方向大喊道:“没有哇!”
这时终于有两个年轻人(不是那几个学生模样的)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这事我印象深刻,但是我总想,那几个人应该不是咱么学校的学生,因为我看到过很多次我们同学让座。谁料.....
也许,听我那次课的同学都会想:我们现在这是怎么了?我们究竟应不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
但是我觉得,更深层、更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究竟应该去做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究竟应该向怎样的人学习?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寻找力量?
我不好说别人一定得如何如何,就说说自己的感想,自己对自己家里人的一点感想吧。 而眼前两位老人的话,让我不禁记起了一个星期之前大舅和我谈的一番话——我的长辈,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感悟,常常会在做人这方面给我以深刻的启迪。
到这学校来工作之前,离大舅家比较近,我一家经常到他家去玩。他退休在家,有时也会和大舅妈来我家坐一坐。那天吃完晚饭,我送他们回去,就聊了一路。大舅对我谈起了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我们叫“老外公”):
你的老外公去世后很久,我才理解了他那个人。你知道吗?六、七年以前,就是外公去世后,而你小舅舅还没有出国去的时候,我和你小舅舅有事回老家。在老家那几天,我们曾经路过一个小庙。这个小庙离我们村子已经有几十里地了,我们在那里休息,管庙的那个老人家听见我们讲话的内容,就问:
“你们是南村宋家屋里的啊?”
我们说是啊。然后他问我们爸爸是谁,爷爷是谁,我们都一一告诉了他。谁知道他就激动起来了,对我说:“你们家是我的大恩人哪!你爷爷救了我的命呀!”
原来,大概五、六十年以前,他又病又饿,倒在路边里奄奄一息。你的老外公刚好路过,把他背回家里,给他推拿,搞草药治病,又给他做了东西吃,终于把他救活,还送了些钱给他,让他回家。他说他这条命就是你的老外公救的,所以他一辈子都记得南村的宋师傅。离开那座小庙,我和你小舅都有很多感触:这件事情我们以前根本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你老外公是那样的人。乡亲们都讲,他做过不知道多少这样扶危济困的事情,说他其实自己有没有多少钱,但是看不得别人受苦,是那种只要身上有一件衣服,都宁可脱给别人穿,或者起码也剪下来一半给别人穿的人。不过他有些像《水浒传》里那些好汉:高大魁梧,性格豪爽,对别人好,对自己家里的老婆孩子倒不怎么样,又好喝酒,还在旧社会里沾染上赌博的恶习。所以,他虽然很勤劳,很能干,地里的活也好,搞其它手工业也好,样样都做得比别人强,可就是发不了家,因为都让他喝掉赌掉,或者散钱出去帮助了别人了——他曾经把家里房子卖掉接济朋友,不久又砌一座新房,然后把新房里的好家具都卖掉还赌债。他一辈子就是这样活着,我们小时候都不理解他。因为他勤劳苦干,我们并不是说没吃没穿,但他这样一弄,往往家里刚有点起色,立刻就折腾光了,所以包括你外公都很有些怨他。但是现在我理解他了。他是有一些缺点,可他天性就是这样急公好义,古道热肠的人,一辈子仗义疏财,做了无数好事,十里八乡有口皆碑,我们每次回老家,乡亲邻里对我们这些人都要高看一眼,不是看你有钱或者什么,是你这一家的名声好,大家心里佩服。——你看就连这么远的地方,都有人记得他。我们这些人谁能做到这样?
大舅见我静听入神,又说:
别看你外公有点怨你老外公,可他自己一辈子也是赤胆忠心,勤奋工作,乐于助人,光明磊落,只有他帮别人,从来没有损人利己,损公肥私。他先后办了三个工厂,搞得红红火火,但是文革的时候,怎么查都查不出他一点经济问题。只是他吸取你老外公的教训,并且受党的教育,没有你老外公的有些恶习,而且他更加精明、严谨,是个为国家搞企业,搞建设的实干家。你还记得在你们家院子里为外公办丧事的时候吗?我们请来主持丧礼的老先生,一看孝家的名单,再看看我们家这些人,就说:
“你们家真是很难得啊。我搞过这么多年的丧礼,像你们这么大家族,难免有一两个早逝的,但是你们兄弟姊妹个个齐全,没有一个凶短夭亡。家里几辈人一看都是健健康康,端端正正,仪表堂堂,这是福,是祖上积德,做了好事啊。”
虽然我是共产党员,不信迷信,但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因为他们两位确实都是一辈子走正道,做好事,所以子子孙孙也走正道,虽然没有谁发了大财,当了大官,但是你坦坦荡荡的人,确实身心更加健康,生活更加平安。
和大舅道别后,我还在回味着他刚才的话。家里的长辈,尤其是前几代长辈的很多事情,我过去都不很清楚,直到七年前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要代表孙辈致辞,这才从舅舅阿姨他们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真已经是太晚太晚了。但仅就了解的这些而言,我无法不对家里的这些长辈生出一种崇敬之情。
其实,不只是外公和老外公让我敬佩,父亲也给我讲过他的父亲的一个故事:
那是建国后的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饭,你爷爷担任大队长。大队里有几个干部喜欢搞些小偷小拿,但就怕过不了你爷爷这关。有一次,我路过生产队放花生的地方,有个干部叫住我,往我的两个兜里塞满了花生,还很关心地跟我说:“你拿回去吃,给你的爸爸一起吃!”
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就兜着花生回到家里。结果你爷爷劈头盖脸就把我训了一顿:
“这个你也拿啊?这个你拿了,我还怎么管他们?现在这样困难,几个干部还把集体的东西,你拿一点,我拿一点,大家怎么办?!社员怎么办?!你拿了多少?给我当着他们面放回去!”硬领着我当着他们的面,把花生一粒不少地放了回去。
那几个干部看着,简直就像被耳光打脸一样!
他们见你爷爷这样硬,再也不敢乱拿集体的东西了。
父亲从此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公家的东西,不管是财物还是职权,都要为大家服务,要珍惜、爱护,不能破坏、贪占、滥用。
后来无论在农村、在部队,在企业,无论是当大队干部,当部队司机,搞保卫工作,还是后来担任工会主席,他始终牢记自己是来为人民服务,为大家办事的,而不是来多吃多占的。他从来没有利用手中各种便利、职权,来为自己谋取过一分钱的不正当利益。
在部队当战士的时候,父亲曾在嘉陵江里救起过一位溺水的战友;
当司机出外的时候,他会耐心说服那些想拿石头打卡车车灯的农村孩子:“小朋友,这是国家财产,好孩子就不能破坏,对不对?”
当工会主席的时候,他为很多困难职工解决了实际问题,别人要提着东西上门来感谢,他和母亲一概拒绝。实在推不过的一些烟酒之类的馈赠,他都会告诉母亲选择适当的时机,用价格相当的东西送回去——既不伤别人的脸面,又不占这些困难同志的便宜。
在父亲的叙述中的爷爷,和舅舅叙述中的我的老外公并不完全相同。老外公简直是任侠使气,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别人,而爷爷则对父亲说:“君子固本,量力而为”,意思是说,君子并不是不要个人利益,君子也得先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了,再去帮别人,而且要掂量好自己的斤两,不要头脑发热,轻易许诺,不要勉强自己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另外,在父亲他们看来,世上还有个“救急不救穷,帮弱不帮懒”的道理,你帮助别人,你扶危济困,雪中送炭,是很应该的,但是包办代替,胡帮乱帮,则往往事与愿违,害了自己又帮不了别人,所以出钱出力是帮忙,对那些懒惰的、不思进取的人进行批评教育,促其猛醒、上进,这也是帮忙,有时还是更有意义的帮忙。
长辈们的这些叙述和教诲,对我的意义真是不可估量的。——很多时候,我甚至愿意放下那些顶盔贯甲的大师巨著,专心去听他们讲话,去吸收这些朴实而高尚的心灵所赐予我的这些宝贵财富。
大舅还曾经对我说:
我为什么喜欢*时代?你的这些长辈为什么哪怕挨过饿,也都喜欢*时代?其实最终也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因为我们都感到:人光为自己而活着,其实是很空虚、很贫乏的。内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一个精神上的穷光蛋。而*时代和*思想则告诉了我们:人除了为自己活着,还可以为什么而活着?一个有道德的人,除了爱自己,爱亲人,还会爱这个世界;而一个自私的人,到最后就会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我就亲眼看到过很多这样的例子,有些家庭就是为了钱,分崩离析,哪有什么亲情?有的虽然没有闹得这么厉害,但是其实也很畸形,归根到底就是大家太冷漠、太自私:对别人如此,对家人同样如此!我也反对*时代的一些极“左”的东西,我也知道那个时代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大公无私,个个都那么先进,也有落后的,懒惰的、阿谀奉承的,贪污浪费的,搞破坏的,但起码我知道大多数人即使没有雷锋焦裕禄那么先进,至少内心是光明的,是感到很充实,很有希望的。现在,你觉得大多数人是这样吗?你觉得你的学生大多数是这样吗?
三舅则向我讲过一段他下放农村时候的经历:
我当知青的时候还不到17岁,负责给生产队放牛,有一次放着放着我就睡着了,牛就不见了。我一觉醒来,已经太阳快落山了。这回去怎么交代呀?我这个急呀,连忙顺着牛蹄子印,翻过山去找。找到晚上,发现这牛是跑到人家农民种菜的自留地里,把人家的菜是啃得一塌糊涂。我敲开农民家的门,人家说:“牛我们已经系好关着了,今天天色已经晚了,山路不好走,你一个人带着牛回去不方便,搞不好又会丢。你先在我们家吃晚饭,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把牛带回你们知青点就是了。”人家可是一句没有提要我赔他们损失的菜呀,而且还留我吃了一顿很客气的晚饭,等于我的牛在人家家里吃一顿,完了我又吃一顿。
吃完饭,我说我还是得回去,牛先放你们这儿,因为我如果一晚上不回去,知青点还有大队里头都会着急的。他们见留不住我,就打着手电送我回去。
走到半路上,就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和手电,在喊我的名字——原来,大队*一发现我晚上没回知青点,着急了:“这是人家父母的小孩,交给我们,在荒山野岭里不见了。万一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立刻动员了上百个知青和社员上山找我.....
这个事情以后,我也没受什么处分,也没叫我们赔什么——其实损坏的菜是人家农民自留地的,是他的直接损失——农民和干部都是叫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这就是我经历的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气,真的是很淳朴。人与人之间,就是那样愿意互相信任和帮
助。
我记下他们说的这些,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在分析他们的品格和力量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时代培养了一个时代的人,而一个时代的人也可以改变一个时代。不尽如人意的现实,不尽如人意的自己,都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怎么改变呢?这就需要我们从前辈,从历史那里吸取必要的智慧和力量。
记得黄克诚老将军——他也是我们湖南的,是郴州永兴人——在有人大肆否定*的时候讲过:
我记得一九五六年苏共二十大以后,赫鲁晓夫那个秘密报告送到我们中央,中央讨论《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时,*给我们念了一首杜甫的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杨、卢、骆是指唐初文坛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当时盛行骈体文,王勃《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氏檄》部是有名的骈体文。到唐朝中叶杜甫那个时代,反对骈体文,提倡古文,很多人写文章骂王、杨、卢、骆。杜甫是有点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他这首诗的意思是:王勃等四人的文章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体裁,现在一些人轻薄地批判耻笑他们,将来你们这些人身死名灭之后,王、杨、卢、骆的文章,却会象万古不废的江河永远流传下去。*念这首诗,是针对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问题。我想,这首诗今天仍值得我们借鉴,使人们注意不要以轻薄的态度来评论*。
...... *逝世了,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也留下了一些消极因素。他的消极因素是暂时起作用的东西,经过我们的工作是可以克服的,而且我们正在很有成效地加以克服。但是他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即*思想,却将长期指导我们的行动。现在有些人要丢掉*思想这面旗帜,甚至把*的正确的思想、言论也拿来批判。我认为这样做是要把中国引上危险的道路,是要吃亏的,是会碰得头破血流的。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的诗写得好,黄将军的话说得更好。
其实,不光是对*那样的巨人、伟人是如此,对经历过历史的每个普通人也是如此。
当我们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长辈们——不管是伟人、巨人,还是我们的父母、亲人——的这些精神财富,往往会给我们以巨大的鼓舞和启发,但是,这得我们自己去认真地倾听、辨析,弄清楚什么是黄老将军说的“暂时起作用的消极的东西”,什么是能够“长期指导我们的行动”的积极的东西。
我的长辈们是经历过很多困难甚至苦难的,但是他们教给我的东西,或许有对有错,却没有悲观、绝望,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沉怠惰、玩世不恭——这本身就是一种会永远发光的最宝贵的品格。
特别是,我总能在这种对话与交流中,找到一条帮助我弄清“依靠谁?为了谁?我是谁?”“我应该想什么?做什么?”这些问题的的越来越明确的线索。
这条线索,既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实,而且我相信,它决不仅仅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
不是吗?
已经写得太多了,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