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仁和妻子美智子皇后漫步在林间小路上
然而,正如静冈福祉大学历史学教授小田部雄次所说的,选择这条路的明仁夫妇,“不异于进行一场赌博”。
“这种现代化的做法,是有风险的,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天皇过去是神。”小田部雄次告诉法新社,“他们打破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禁忌,甚至动摇了日本固有的政治阶层。”
驻日苏格兰记者马克·奥斯汀向英国广播公司(BBC)透露,2004年时,明仁曾到一所小学视察,全校师生被要求站起来高唱国歌。明仁随即劝告校方,不必如此,“如果是被强迫的,这样是不好的。”
徐静波则向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提到了安倍政府的立场:
“安倍政府也许试图保持一些皇室的神秘性,目的恐怕是继续给皇室蒙上一些神圣的、神秘的光环,以与历史的传统相衔接,继续给民众些许‘万世一系’的感觉。
将皇室完全现代化,在日本的保守人士看来,与《古事记》《日本书纪》以来的传统会发生龃龉。安倍本人是一个非常强调日本既有传统的人,因而或许不希望皇室进行重大的改革。”
而在日本居住了30多年的张亚则强调了日本天皇维持住神秘性的重要性:
“他们必须要神秘莫测,至高无上,这样内阁才可以借天皇的名义,去号令民众,煽动普通百姓的情绪。”张亚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天皇其实是政府的工具。”
“亚洲的和解者”
事实上,对于受到《和平宪法》重重掣肘的明仁天皇,能将皇室改革进行到如此地步,已经是迈出了一大步了——在有关战争的议题上,他更多的是无奈和沉默。
201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70周年的纪念活动上,作为天皇的明仁第一次选用了“深深悔恨”这样的字眼,来描述自己对日本战争行径的感受:
“为了反思我们的过去,并铭记对上次战争的深深悔恨,我真诚地希望战争的残酷永远不会重演。”明仁说,“我和所有人一起,向在战争中丧生的所有人致以衷心的敬意,为世界和平和我们国家的持续发展祈祷。”
在日本投降70周年的活动上,对于日本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明仁表达”深深的悔恨“
不少人都意识到,选用如此强烈字眼的明仁,是对前一天(8月14日)安倍含糊不清的致辞的一次潜在的反驳和谴责。
当时,安倍表示,对受苦的日本表示“极度悲痛”,表示后代不应该继续道歉。
像这样的暗流涌动,在明仁天皇在位期间曾发生多次,尤其是近年来,日本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日渐抬头,以保守派政客为主的自民党盘踞在执政席,修改《和平宪法》、将“自卫队条款”加进宪法的声音日趋强烈,还有活跃在日本民间的1000多家右翼团体,蠢蠢欲动的战争因子几乎渗入了日本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张亚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他观察到了一个细微的现象:
“我发现,近些年来,日本学校开始着重强调‘道德教育’,但是这在战后的日本,是很不寻常的。”张亚解释道,“在日本,以前是听不到‘爱国’这种观点的,因为爱国就是意味着爱天皇、爱军国主义,所以日本很多左派是非常反对所谓‘爱国’的。”
虽然在张亚看来,现代社会的日本年轻人,已经不会盲目地接受这样的理念植入。
“在我一些学生眼里,天皇不是什么‘神’,他们形容他就是‘卡哇伊’(可爱)。”张亚说道,“但是,这仍不妨碍在某些关键节点上,他们民族主义的情绪会被煽动起来,产生激烈的后果。”
然而,面对逐渐“向右走”的日本社会,明仁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保守派和王室成员之间的观点差异非常大。”名古屋大学历史学家兼日本君主专家河西秀哉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安倍政府对外态度强硬,与皇室家族的立场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是典型的自由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
在任期间,明仁来过菲律宾、中国、韩国,足迹踏上过南太平洋帕劳群岛的土地,他对着这些二战受害国,表达自己的遗憾,悼亡在战场上阵亡的士兵。
2005年,他第一次来到海外的二战战场,访问隶属于美国领土内的塞班岛。
“他想为在战争中牺牲的所有灵魂祈祷,不仅仅是在国内,也有在海外的牺牲者,不仅仅是日本人,而是全世界的人民。”明仁的一位密友告诉路透社,“通常,皇帝的海外旅行是为了回应政府的要求,但这次旅行是基于他强烈的个人*。”
但这位被誉为“亚洲和解者”的老人,没有权利代表自己的国家道歉,也没有权利公开表达自己赞同或不赞同的态度,否则就触犯到了规定他“不得干政”的《和平宪法》。
他的任何言论都要受到宫内厅的严格审查,每一次公开演讲,演讲内容都需要得到日本内阁的批准。
“我知道,在一两次演讲中,他对宫内厅和外交部使用的词语感到愤怒。”上世纪90年代担任日本英国文化协会主席的迈克尔巴雷特说道。
1990年5月,明仁刚刚继位不久,韩国方面提出要求,要天皇位上世纪中期在朝鲜半岛所施行的殖民化行为道歉。这个要求遭到了当时日本执政党的反对,时任首相的海部俊树提出自己代替天皇向韩国总统卢武铉道歉。
但当时天皇的副手渡边诚孝告诉路透社,天皇和政府发生了争执:
“天皇陛下想明确指出,正是日本造成了朝鲜半岛人民的苦难。”
在一次次的暗中斡旋中,明仁想尽办法在公开场合委婉表达自己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的呼吁。
2015年8月1日,日本宫内厅选择公开当年裕仁天皇宣布日本投降时的原声录音——据知情人士透露,这是明仁屡次向宫内人和内阁努力争取的结果。
“他选用了高度象征性的姿态,去表达自己的立场。”日本城西国际大学教授霍瓦特(Andrew Horvat)说道,“尽管他并没有改变日本政府的政策方向,但他影响了日本民众,将对战争的理念转化为更广泛的共识,传播到现代的日本社会中去。”
“生前退位”和“女皇陛下”
2016年7月,日本广播协会(NHK)第一次公开了明仁天皇“想要退休”的消息——宫内厅迅速予以否认。但就在一个月后的8月8日,明仁发表全国电视演说,正式向国民表达自己年事已高,欲生前退位的意向。
这是明仁的一次试探——根据《皇室典范》的规定,天皇除非去世,否则决不能在生前退位。日本的立法机构重新设立一种新法,让在世的天皇退位合法化。
张亚告诉纵相新闻记者,日本政府是不愿意天皇在生前退位的。
“他们就要天皇在那里,作为‘神’的形象一直存在着,没有衰老、疾病等凡人们才拥有的弱点。”张亚说道,“这个要求一经提出来,不少官员是很反对的。”
而对于明仁来说,提出生前退位的请求,更是一次皇室改革的斗争——在2016年的公开演讲中,他提到,他的愿望不是为自己找到一条简单的出路,而是为后代人性化帝国制度。
明仁不仅希望自己的请求可以通过,更希望自己的子孙都有权选择自己退休的时候——像比利时国王、荷兰女王一样,可以尊严体面地卸下王冠。
“他希望日本人民就退位,或许更广泛地说,关于皇室继承以及皇室在当代日本社会中的意义,进行公开的辩论。”曾撰写过《日本1941: 耻辱倒计时》的作家崛田江里 告诉《日本经济新闻》,“不止是一次特殊法,开特例,而是永久地改革法律,让皇室子孙们享受到更人性化的态度。”
2017年,由政府任命的商业和学术人员顾问小组很快开始审议明仁是否应该退位、以及如何退位的问题。而2018年1月发布的研究报告表明,专家组一致建议允许明仁退位。
但这一次,明仁的斗争只有部分成功了——政府称,这次“生前退位”只是一次例外,并不适用于未来的天皇。
明仁在象征着皇室权力的菊花王座前
当明仁的这一尝试告一段落时,新的议题又一次开始冲击保守的日本皇室——女性有没有资格当天皇?
在男丁稀疏的日本皇室,皇太子德仁只育有一个女儿爱子公主——根据《皇室典范》,女性不具有皇位继承权。
直到德仁的弟弟——文仁亲王夫妇盛夏这一代皇室第一位男孩悠仁亲王之前,对于“修改法律,允许女继承人登上皇位”的讨论就从来没有平息过。在性别观念逐渐现代化的日本社会,“男尊女卑”、“男权至上”的日本皇室已经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在悠仁出生后,修改法律的呼声暂且平息了一段时间,但如今通过立新法允许明仁生前退位后,立爱子公主为继承人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强烈。
美国历史学家赫伯特·比克斯在自己的普利策奖获奖作品《裕仁天皇和现代日本的诞生》一书中强调:
“今天,超过80%的日本人渴望进入一个女皇的时代。在21世纪的社会中,它强调男女平等,对多元文化更加包容,皇室不再能够成为典范,更不用说作为民族团结的象征了。支持君主制度的《皇室典范》与时代完全不同步。”
然而,这同样触到了右翼政客的逆鳞。
“男性至上的观念根植于日本皇室的血统之中。”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州立大学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日本君主专家鲁夫(Ken Ruoff)说道,“但女性的血统是不算数的,民族主义者们说,女继承人一旦继位,日本皇室男性血统会被打破,日本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21世纪初,时任首相的小泉纯一郎曾公开支持立爱子为继承人,但右派政客们对此激烈反对,有官员甚至提出,要恢复上世纪50年代散落在民间的皇族旁支,从他们当中找到男性继承人,宫内厅则在考虑让德仁夫妇收养一个男孩作为养子。
这些争论直到悠仁的出生才作罢。
京都产业大学教授所功则直指安倍的反复态度:
“安倍很多次谈到,他希望让日本成为一个为保护女性的社会,但他是绝对不会希望女性登上皇位的,这和他的保守派理念太相左了。”
然而,这场“性别变革”,是否会又一次在日本皇室现代化的变革中无疾而终,谁也不得而知。
(来源:东方网·纵相新闻撰稿 | 记者 叶承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