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店楚简(老子)乙组第12号简至15号简中段, 可与今本(王弼本)45 章相对应。但其中有三句,其语序与文字与今本和帛书本皆有差异:
大巧若㑁,大成若诎,大植若屈。(楚简本)
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㶧。(帛书本)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王弼本)
不难看出,问题的关键在与“大赢如㶧”、“大辩若拙”相对应的“大成若诎”这一句,令人费解。有的学者以“大成”之“成”字为讹字。或主张以帛书本订正楚简本之“失误”,或以为“成”借为“信”,“成诎”即“信(伸)诎(屈)”。谨按:诸说似欠妥。简文“大成若诎”不误,而且是古本《老子》的重要文句。
“大成”在句中其义为“九成”。《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孔传:“备乐九奏而致凤皇。”孔颖达疏引郑玄曰:“成,犹终也。每曲一终,必变更奏。故《经》言九成,《传》 言九奏,《周礼》谓之九变,其实一也。”古人以九为数之极,《汉书·杜钦传》注引张晏曰:“九,数之极也。”《素问·三部九候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故九为大,象天之德。《易·乾卦》:“用九。”注:“九,天之德也。”所以,九成又可称为大成。著名的古乐《九韶》,《周礼·春官·大司乐》作《大磬》,或作《大韶》,是其佐证。出土文献也证明大成乃通向至圣、至善的金声玉振之乐。马王堆帛书《五行》第303行:“大成也者,金声玉辰(振)之也。”郭店楚简《五行》亦云:“君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音,圣也。”言以金声始而以玉音礼天通圣而终,正与《周礼》所载大祭以金奏始,而以乐之九变,击柑大小之磐,合乐而终相印证。
诎,乐曲终止貌。《礼记·聘义》述美玉之德,云:“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 郑玄注:“乐作则有声,止则无也。诎,绝止貌也。《乐记》曰:止如槁木。”
可见,简文“大成若诎”讲的是,盛大而隆重的古乐演奏,仿佛是乐声忽然终止。据前引《尚书·益稷》孔传,“成”有奏乐之义,与“诎”为奏乐中止,正为对文反义。与简文骈列句“大攷(巧)若咄(拙)”、“大植(直)若屈”比较,巧与拙、直与屈皆对文反义,句例一律,风格统一。
而此前13号简“大成若缺”,其“大成”则指事功圆满有成。《易·井卦·象传》:“元吉在上,大成也。”虞注;“成既济定,故‘大成’也。”《毛诗·小雅·车攻》:“允矣君子,展以大成。”孔疏:“其功大成,言太平也。”可见,“大成若诎”与“大成若缺”,二句迥然有别,字虽同而词义异,不存在所谓“大成若诎”之“成”字涉前文而误的问题。
古本《老子》“大成若诎”含义深长,对虞夏商周四代以来古乐之用作了深刻的概括。大成之乐有九成,或称九变,《周礼·大司乐》郑玄注:“变犹更也。乐成而更奏也。”贾公彦疏:“《燕礼》云终,《尚书》云成,此云变。孔注《尚书》云:‘九奏而致不同者,凡乐曲成则终,终则更奏,各据终始而言。’是以郑云乐成则更奏也。”即是九个乐章,演奏完毕一个乐章则为一成,一成一终,曲终更奏,每一章乐声的终止,就是向更高层境界晋升的开始。“若 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大音希声,大成若诎,却能沟通天地人神,“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下民……”。乐声中止时,也是古乐深刻渗透、荡涤人心之时。借用西哲黑格尔对古典音乐作用的描述:“声音固然是一种表现和外在现象,但是它这种表现正因为它是外在现象而随生随灭。耳朵一听到它,它就消失了;所产生的印象就马上刻在心上了,声音的余韵只在灵魂最深处荡漾,灵魂在它的观念性的主体地位被乐声掌握住,也转入运动的状态。”中国上古时代朴质淳厚的古乐,平和、舒缓、凝重,尤其善于运用乐曲的间歇和终止,而直指人心的深处。正如乐官伶州鸠对周景王(公元前544-前521年在位)所指出:“道之以中德, 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国语·周语》下)“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窕则不咸(杨伯峻注:‘此谓音细则能闻者不周遍’),搠则不容(杨注:‘音太响而难容。’),心是以感(杨注:‘感借为憾,不安也。’),感实生疾。”(《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乐记》亦谓“致乐以治心”,“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郑玄注:“反,谓自抑止也。”其实“乐盈而反”,就是曲终而更奏前的中止,无声之声,更能促使人们的“反躬”自求,思天理而向人性复归。也就能走向古佚书《五行》所说的“圣之结于心”的境界。
二之所以有“大成若诎”这样的精粹之论,与老子本人的师承和学养分不开。老子曾师事于商容(《文子·上德》《说苑·敬慎》或作常摐、常樅,古字通借也。),商容乃精于商代礼乐之人。向宗鲁先生考证甚详:
据《乐记》:“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郑注以“商容”为商礼乐之官,则“容”即容台之容,谓礼容也。凡主商礼之官,皆得谓之“商容”,犹丧礼之夏祝、商祝,以习夏、商之礼得名,虽周世不革也。……“商容”盖亦习商礼者,如夏祝、商祝之例,不害其为周室礼官也。老子学于礼官,故长于礼,而孔子问礼焉。(见《说苑校证》卷十,中华书局本,第244页)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长时期以来人们往往认为老子是非毁礼乐的,或指出“老子看到了周王朝一套礼乐典章制度的虚伪性”,或批评“老子对音乐艺术持虚无主义的态度”。也有为数不多的学者,不赞同上述看法。徐仁甫教授在《老子辨正》中对第三十八章就有独到的见解: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徐按:《韩非子·解老》篇作:“故曰: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韩非以《老子》为省文,故每句均补一“失”字。《老子》下句既言失德,失德即承上句而来则理解上句为“失道而后失德”亦未尝不可。皮锡瑞曰“数句多有一‘失’字”,其义似较今本为长。)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徐按:此“夫”字则当作“失”。“失礼”,即承上句“失义而后失礼”而言。上句“礼”上省“失”,本句补出“失”字,与上三句例合。《韩非子》亦补出“失”字,可以为证。且“失礼者乃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非攻礼,乃攻“失礼”者。《老子》全书,固一再言礼矣。三十一章两言“以丧礼处之”,或谓此后人所附,然“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此非礼之实乎?“侯王自称孤寡不谷”,“子孙以祭祀不辍”,以及“拱壁先驷马”,此非礼之事乎?使老而攻礼,孔子何为问礼于老聃乎?《老子》首道德,而次仁义,礼乐则有之。十八章曰“大道废有仁义”,十九章曰“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似毁仁义矣。又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似“仁义”与“圣智”并毁矣。然而《老子》全书又言“圣人”者三十,老子岂真毁“圣智”哉?老子不真毁“圣智”,则亦不真毁“仁义礼乐”。承误千载,不可不辨!)
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的出土和整理公布,表明古本《老子》不绝弃仁义,不非毁圣智,徐仁甫教授生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而为帛书本和其他传世本所无的“大成若诎”对古乐理解之精辟,“執(设)大象,天下往”点化西周古礼制“设象以为民纪”,都促使人们重新思考老子不非礼乐的问题。余不揣谫陋,谨对徐仁甫先生之说试作如下补证:
1.《老子》三十八章有关德、仁、义、礼的内容,作为老学传人的文子有所传达,可为旁证。河北定州汉简本《文子》有此残文,而传世本《文子·道德》篇述之甚详:
故修其德则下从令,修其仁则下不争,修其义则下平正,修其礼则下尊敬,四者既修,国家安宁。故物生者道也,长者德也,爱者仁也,正者义也,敬者礼也。不畜不养,不能遂长;不慈不爱,不能成遂;不正不匡,不能久长;不敬不宠,不能贵重。故德者民之所贵也,仁者民之所怀也,义者民之所畏也,礼者民之所敬也,此四者,文之顺也,圣人之所以御万物也。君子无德则下怨,无仁则下争,无义则下暴,无礼则下乱,四经不立,谓之无道。无道不亡者,未之有也。
文子指出:“天道者,德之元,天之根,福之门,万物待之而生,待之而成,待之而宁。夫道,无为无形,内以修身,外以治人。”而德、仁、义、礼则是以道而御万物的“四经”。《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杜注:“经者,道之常。”四经即是以道治国的四大纲纪、四大常法,四者相互支撑,一损俱损,正是“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未有贬斥德、仁、义、礼,以为每况愈下的意思。故文子说:“无德即下怨,无仁即下争,无义即下暴,无礼即下乱,四经不立,谓之无道。”所称“无礼即下乱”,更为徐校“失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2.韩非子在《解老》中也认为德、仁、义、礼是层层相联的,“道有积而德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实而实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泽而泽有事,义者仁之事也。事有礼而礼有文,礼者义之文也”。失道、失德势必引发仁、义、礼俱失的严重后果。
韩非并不否定“礼”,今本《韩非子·解老》引文作“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殆为后人据别本《老子》臆改。《解老》明确指出:“礼者,所以貌情也,群义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贵贱贤不肖之所以别也,中心怀而不谕,故疾趋卑拜而明之。实心爱而不知,故好言繁辞以信之。礼者,外节之所以谕内也”;“众人之为礼也,以尊他人也,故时劝时衰。月子之为礼,以为其身(案:为,治也。),以为其身,故神之为上礼(案:神读为信。古字相通也。),上礼神而众人贰,故不能相应,……众人虽贰,圣人之复恭敬尽手足之礼也不衰。”韩非子以为礼乃治身、修身的重要途径,故《解老》曰“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乱其精神”,“修 身者以此别君子小人”,《饰邪》谓“修身洁白而行公行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而小人为礼,不以治身,别有所图,三心二意,时冷时热。韩非指出,“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苦也”,而“众人”(在韩非子、河上公、淮南子、严君平的解老著述中,“众人”大抵特指那些不明事理,目光短浅,贪欲无厌的小人)之为礼,不去沟通人们的朴心,而是以己为主,“人应则轻欢,不应则责怨。而资之以相责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则乱”。按周人的礼乐观,“礼所以观忠信仁义也”(《国语·周语上》)。“忠信,礼之器也,卑让,礼之宗也”(《左传·昭公二年》)。众人则把温良恭敬让的礼义之域,变成了彼此计较,争名夺利,相互指责的纷乱场,是失礼也,故韩非子必证之日:“失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平。”韩非锋芒所指乃“失礼”的众人。
顺便指出,先秦法家不赞成“失礼”之行,《韩非子·难一》;“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之义也。”又“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人臣不敢失礼”。商鞅学派虽有礼乐为“六虱”之首的激烈言论,而《商君书·算地》亦云:“民之求利,失礼之法;求名,失性之常。今夫盗贼上犯君上之所禁,而下失臣子之礼,故名辱身危,犹不止者,利也。”可见,韩非解老不非毁礼,而是以失礼为乱首,是合乎逻辑的。
3.老子有“五音令人耳聋”之言,也曾被列为老子非毁礼乐的一大证据,以为老子复古倒退,把一切文明和进步都视为罪恶的根源。这是以庄解老,对《老子》的曲解和误读。《庄子·天地》以人之“失性有五”,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五味浊口等俱例其中,“皆生之害也”。其《砝箧》篇亦主张“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马蹄》篇更谓“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缮性》篇则一言以蔽之,“礼乐徧行,则天下乱矣。”——但这 都不是老子的本旨。《老子》第十二章云:
五色使人目盲,驰骋田腊(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之行仿(妨),五味使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聋]。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而不为目,故去彼而取此。(据帛书乙本)
此章包含着以史为鉴,针砭时弊的重要内容。纵情声色犬马,疯狂囊括财富,恣意享乐腐化,极尽口腹之欲,夏代以来已多前车之鉴。夏后启曾反省自己“德薄而教不善”,“于是乎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修,子女不饬”,检束奢侈,亲亲长长,尊贤使能,终于在一年之后打败了劲敌有扈氏。(《吕氏春秋·先己))可是,胜利之后的启故态复萌,《墨子·非乐上》引《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锵)将(锵)金石,苋(筦)磐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据吴毓江:《墨子校注》)而末代君主夏桀更是“虐政荒淫”,“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隄,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新序·刺奢》)。春秋战国时期,统治者以侈乐为标志的腐化享受更有恶性发展,《吕氏春秋·侈乐》载:
世之人主,多以球玉戈剑为宝,愈多而民愈怨, 国人愈危,身愈危累。乱世之乐与此同。为木革之卢则若雷,为金石之声则若霆,为丝竹歌舞之声则若噪。以此骇心气,动耳目,摇荡生则可矣,以此为乐则不乐,而民愈郁,国愈乱,主愈卑,则亦失乐之情矣。
夏桀、殷纣作为侈乐,大鼓钟磬管箫之音,以钜为美,以众为观,俶诡殊瑰,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飞首。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制乎嗜欲则必失其天矣。(案:大,性也。)且夫嗜欲无穷,则必有贪鄙悖乱之心,淫佚好诈之事矣。
显然,老子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乃针对统治者的纵欲侈乐而发,而不是否定四代以来的礼乐文明、统治者的侈乐使民怨国乱,于己亦伤生乱性,后患无穷。老子所主张的“圣人之治也,为腹而不为目”,是反对伤生的乱世之乐,呼唤正在失落的人性复归,“修之身,其德乃真”。《广雅·释诂》:“腹,生也。”古代“生”、“性”本为一字。老子所说的“为腹”,似不宜简单理解为“果腹”、填饱肚皮。“为腹”,犹言治身养性。河上公章句多少接近老氏原旨,其注“为腹”云:“守五性,去六情,节志气,养神明。”古人或以五性为五脏之性,《太平御览》引《韩诗外传》:“何谓五藏?精藏于肾,神藏于心,魂藏于肝,魄藏于肺,志藏于脾。”人为物欲所扰,则失五脏之性,乱其情志神明。《文子·道原》云:“嗜欲者,生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暗,惊怖为狂,忧悲焦心,疾乃成积。人能除此五者,即合于神明。神明者,得其内。得其内者,五藏宁,思虑平,耳目聪明。”
“音乐通乎政”,“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特以欢耳目、极口腹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行理义也”(《吕氏春秋·适音》,案:“行理义也。”《乐记》作“而反人道之正也。”)。《老子》第十二章正体现了传统的礼乐精神。
道家和儒家,都是在四代礼乐文明的浸润下逐步形成的。离开了这一文化背景,就不能真正解读老子。
三作为一个阅历丰富、饱经沧桑的史家、玄静而睿智的哲人,老子的伟大也体现在他对礼坏乐崩的现实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经过数百年发展的礼、乐制度,终于在繁文缛节,侈乐鼓荡中盛极而衰,老子最先悟出节奏缓慢,恍若中止的古乐或许比繁弦急管、大鸣大奏更有力量。“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从《九韶》到《清庙》,作为淳朴道德载体的古乐无不如此。正如《乐记》所云:
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奠不和,有遗味者矣。(孔颖达疏:“朱弦,谓练朱丝为弦,练则声浊也。越谓瑟底孔也,疏通之使声迟,故云疏越。弦声既浊,瑟声又迟,是质素之声,非要妙之响。虽然,有遗余之音,盲以其贵在于德,所以有遗余之音念之不忘也。”玄酒,清水也。《礼记·乡饮酒》:“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郑玄注:“教民不忘本者,太古无酒,用水而已。”
古典的大乐和大礼正是如此素朴。虽无美妙悦耳,使人兴奋的曲调,却隽永、悠长,余音念念不绝于心,具有引导人性复归的感化力量。“大成若诎”体现着老子对四代古乐返朴归真、不忘本始的传统理解何等深刻。
但是,老子把握传统而不止步于此,在礼坏乐崩之时,他又超越传统,力挽狂澜,将“大成若诎”、“大音希声”的体验引向“无声之声”,提升到“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的形而上之高度,在虚静无为中展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人相通的境界。《吕氏春秋·重言》篇称“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老耽是也”。马王堆帛书《道原》云:“故唯圣人能察无形,能听无[声]。知虚之实,后能大虚,乃通天地之精。”亦发挥老学这一重要命题。
《老子》古注家颇能发明其旨,河上公注“五音令人耳聋”云:“好听五音,则和气去心,不能听无声之声。”严君平注“大音希声”云:“无声之声,五音以始,谓之希。”(据王德有先生辑本)严氏《老子指归》尤多发挥:
大音希声,告以不言。言于不言,神明相传,默默不动,天下大通。无声而万物骇,无音而万物唱;天地人物,无期俱和,若响应声。
无为之为,成遂无穷,天地是造,人物是兴。有声之声,闻于百里;无声之声,动于天外,震于四海。
圣人损聪以听无音,弃明以视无形;览天地之变动,观厅物之自然。
“听无声之声,视无形之形”的话语,在《文子》《庄子》《荀子》等书中皆有引证,从各自的角度发挥、借鉴。孔门著述亦不例外,见《礼记·孔子闲居》论“三无”、“五起”:
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子夏曰“‘三无’既得略而闻之矣,敢问何诗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有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
子夏曰:“言则大矣,美矣,盛矣!言尽于此而已乎?”孔子曰:“何为其然也?君于之服之也,犹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翼翼;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案清人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皆认为《孔子闲居》所引诗句文字异于今本《毛诗》,当引自《齐诗》。疑此篇乃为七十子弟子之后学所述,称“孔子曰”未必真为孔子之言。孔子“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墨子·非儒下》),未见有“无声之乐”、“无体之礼”的教诲。“无声之乐”云云,当系儒家后学之一派,取之于老学。孔颖达《正义》释“三无”曰:“此三者,皆谓行之在心,外无形状,故称无也。”孙希旦《集解》曰:“无声之乐,谓心之和而无待于声也。无体之礼,谓心之敬而无待于事也。无服之丧,谓心之至诚恻怛而无待于服也。三无者,礼乐之原也。”老子以“大成若诎”,无声之声,反本归朴,行之于心,教民不忘本始,直达于礼乐之原,宜孔门后学所取,并加以发挥,从学术史来看,也顺理成章,是正常的。
本文原载《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