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得像滚筒洗衣机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写日记:今天天气很好,云朵白得像棉花糖,又像我的奶奶,悠闲地在天上散步。
我爸看了之后,训斥道:“在天上散步这句,改了!奶奶怎么会在天上呢?”
奶奶反倒瞪我爸一眼,不介意地笑着问我:“云云,今天不是阴天吗?云怎么会是白的?”
我说:“没错啊,可我总不能写白云不白吧。”
奶奶又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写白云很白呢?”
我想想回答说:“因为这样就能凑成一个比喻句了。”
奶奶严肃起来,抛出两个问题:“第―,仔细观察、准确描写是不是更重要?第二,云就算不是白的,为什么就不能用比喻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换了一种描述:“今天的云朵―点儿也不白,有点像弄脏了的棉花,里面带着灰尘。”
奶奶大笑道:“也像你这脏兮兮的脸。真搞不懂你,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上学,回家后,脸总是脏得跟家里刚用完的拖把一样。”
那时候,奶奶还没有退休,在县里的一所中学教语文。她身材矮壮,骨架大、手掌厚,不像舞文弄墨的语文老师,倒像锻炼过度的体育老师。
小学六年级,我带几个同学来我家玩。一见厨房里挥刀如风的奶奶,有人大惊道:“好一个壮妇!”还有人操着蹩脚的英语说:“Wow,like a man(像个男人)。”这两个人当即被我驱逐,却又被奶奶请了回来。
奶奶对我说:“云云,他们没说错。我们家永远对说实话的人敞开大门。我就是壮得像咱家那台滚筒洗衣机。”
我哭丧着脸:“哪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奶奶,好歹你也是教语文的,非要把自己说得跟家电―样吗?”奶奶狂风暴雨似的大笑一声,夹了―块辣子鸡塞到我嘴里。
不管是作文还是做人,真实都是奶奶的第一要义。特别是退休后,奶奶彻底撇开了学校的规矩和同事的看法,真实度越来越高。她总在吃饭时喝两杯白酒,餐后还必吸一支烟。除此之外,奶奶还养了―只大黑猫,在顶楼种菜,在阳台种花。奶奶还在腰间别着一个收音机,听着里面咿咿呀呀的京剧,在家里走来走去。
我考上大学那年,爸妈决定将家迁到成都。我爷爷去世得早,爸妈向奶奶提议,让她跟着我们去成都住。
奶奶脸色沉重地坐在沙发上,吸完半支烟后,摇着头说:“我舍不得这里的太阳。成都的太阳那也叫太阳?《四郎探母》我还没听到五分之―呢,眨眼就没了,捉迷藏啊?闹着玩儿啊?这儿的太阳烈、时间长,我坐在它下面,喝酒才香。”
停在花朵上的胖苍蝇
大二那年,我回老家过暑假。
一天,奶奶打量了我半晌,惊讶地感叹道:“云云,你怎么瘦了?”
我翻了翻眼皮:“我早就瘦了,你现在才看出来吗?”
奶奶不无遗憾地说:“唉,你胖的时候多可爱啊。记得你有一次写作文,说‘我像停在花朵上的蜜蜂一般稍做歇息……’我还纠正了你,说你那么胖,应该是停在花朵上的胖苍蝇。还有,你小的时候总脏兮兮的,多有趣啊,怎么现在白白净净的了?”
我生气地说:“奶奶,我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能像个野丫头―样脏兮兮的呢?”
奶奶摇着头:“还是小时候又脏又胖的你好,可爱,真实。”
我快哭了:“我要再那么真实,还有男孩子喜欢我吗?”
奶奶想想说:“也是啊。”
我趁机切入:“奶奶,你一个人住的这两年,不寂寞?”
“不寂寞。”
“那,奶奶想没想过找―个老伴?”
奶奶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万―,我和他没结为夫妻,反倒成了兄弟怎么办?”
没过多久,经亲戚朋友的推荐,来找奶奶玩儿的伙伴出现了。那人叫大金,是个木匠,虽然已经六十五岁了,但身子骨硬朗,整天乐呵呵的。
大金虽然靠手艺吃饭,但嘴上功夫并不差,幽默不说,还讨人开心。奶奶曾经当过语文老师,大金就称奶奶为知识分子;奶奶抽烟喝酒,大金称赞奶奶豪放;奶奶种向日葵,大金就说奶奶有爱心。总之,奶奶的特点成了大金心里的优点,奶奶的恶习也成了大金眼里的亮点。
过完暑假,回学校没多久,我接到我爸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在取柜子上的白酒时,从凳子上跌下来,几根骨头错位了。我和爸爸立刻请假,赶回老家。
刚打开门,就见大金守在奶奶床边,―边用手机刷着微博,一边给奶奶讲上面的搞笑段子。大金告诉我和我爸,奶奶错位的骨头已经复原了,只不过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大金走后,我发现锅里炖了白萝卜老鸭汤,存放白酒的柜子旁多了一把木梯。
奶奶彻底康复的那天,大金将木梯搭在柜子前,将奶奶所有的存酒都拿了下来,说:“梁老师,这阵子我就暂时不来了,酒我已经给你搁下面柜子了,省得你再爬上爬下。”
奶奶一听这话,急了:“别呀,我舍不得那梯子。”
大金说:“不行啊,我家没木梯怎么成?”
奶奶赶紧道:“别拿了,别拿了,今儿以后,你的就是我的。”
大金放回木梯,皱纹里横竖都是笑。
选对了就是微波炉
奶奶和大金在一起的三年里,两人从没跟对方红过一次脸,以奶奶的性格来说,堪称奇迹。家里人都知道,是大金让着她,顺着她。可这种让反倒成了一种进,这种顺反倒成了一种柔。
大金对奶奶说:“梁老师,你看你啊,抽烟、喝酒、种菜、养花、散步和晒太阳,爱好挺丰富的。兴趣广泛是好事啊,可我怕你累着。要不,咱把抽烟喝酒给省了,我陪你散步晒太阳?”
奶奶居然说:“好。”
大金笑了,赶紧替奶奶搬一把椅子到阳台上,自己则钻进厨房洗碗。
奶奶盯着大金的背影说:“我这一辈子啊,时间只够写一篇短篇小说了。”
大金没听懂奶奶的话,正要问,发现她已经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
事实上,三个月前,奶奶就查出自己患上了心脏病。那天,她揣着体检单,看着眼前的向日葵,听着厨房大金洗碗的声音,忽然害怕自己在哪一刻死去。
奶奶不是怕死,而是怕欠爱人―个交代、一句告白。因此她急切地唤来大金,把心里最想说的话告诉了他。
奶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去世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那是奶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关心我的恋爱问题。之前,奶奶压根儿没谈过恋爱,从未就这一主题发表过任何评论。
那次,奶奶严肃地问我:“云云,你喜欢他吗?”
我说:“我很喜欢他。”
奶奶说:“嗯,要选对啊,选对了,你的世界就是微波炉;选错了,你的世界就是电冰箱。”
我哭笑不得:“奶奶,好歹你曾经教过语文,怎么还拿家电做比喻啊?”
奶奶去世后,大金―直一个人住在奶奶的屋子里,直到因病去世。我们回去参加他的葬礼,发现家里还是老样子,陈旧而朴实。阳台上,―溜儿向日葵寂静地开得热闹,一抬头,天空拂过几朵缓慢运行的白云。
我忽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时写的日记:今天天气很好,云朵白得像棉花糖,又像我的奶奶,悠闲地在天上散步。
大金走在奶奶身边,陪着她。
摘自《故事会》蓝版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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