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作诗方面的早慧,黄庭坚的学书历程颇为波折,直到晚年才自成一家,属大器晚成型。而元祐年间观摩苏轼作书,与其交流心得,是他一生宝贵财富。苏轼曾将亲自临写的颜(真卿)帖赠予他,带他学师颜、柳(公权),庭坚“因知万事皆当师古”,开始博学多家,吸取古人养分。
黄庭坚有一阵学“东坡字”,“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苏轼也不介意,就是看中了他收下的各种墨,装在一小小锦囊里,随身带着。有一日黄庭坚被苏轼撞见,东坡趁机“搜刮”一块,“得承晏墨半挺,鲁直甚惜之”,说东坡“群儿贱家鸡,嗜野鹜”,不珍惜自己的东西,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苏轼听了才不理,“遂夺之”,照拿不误。同样是学习唐人笔法,苏黄二人最终呈现的书风是不一样的:一个横扁取势,一个纵向聚散。苏轼说鲁直的字虽清劲,笔势瘦长,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反讥苏字褊浅如“石压虾蟆”,说完两人大笑,“以为深中其病”。玩笑归玩笑,在黄庭坚看来,“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于今为天下第一”,他又说,“蜀人极不能书,而东坡独以翰墨妙天下,盖其天资所发耳”,“迷弟”本性再次暴露。
苏轼少年以抄经史练字,擅写小字和行书,他执笔偏下,手腕着案(非悬握),又喜用浓墨,用笔厚重,字体便较为粗壮宽阔。赵孟頫说“东坡书如老熊当道,百兽畏伏”,非常形象。东坡不在乎字体短长肥瘠,肥硕的字体也能体现出美感与力道,赵孟頫见其《醉翁亭记》原拓便说过:“此帖潇洒纵横,虽肥而无墨猪之状,外柔内刚,真所谓绵裹铁也”。米芾评东坡作书为“画字”,一语中的,其中“画”的最好的一幅当属被贬黄州第三年(1082)寒食节所作行书《寒食帖》。自他写下“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开始,此后的笔意随着心情变化起伏。起初是淡定从容,到了“年年欲惜春”,“年”字竖笔被拉长,第二字以点交代,一长笔,一停点,节奏发生变化,托出“欲惜春”的渴望。随着“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字体变大,苏轼将焦点转移到黄州住处,联想到自己悲惨境遇,复杂心情跃然纸上:“空庖煮寒菜,破竈(灶)烧湿苇”,空荡的厨房只有一些蔬菜可以煮食,将被雨水淋湿的芦苇放进残破的炉灶里,因为住所简陋,“破竈”二字尤为突出,唯有重笔放大才能发泄心中的苦闷。更让人绝望的是,“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哭涂穷”三字写得越大,越凸显诗人的郁结与无奈,什么行距、字距、格式、规矩,统统不管不顾,真正是达到“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的境界,直到最后一个“起”字独占一行,在与帖首相呼应的一行小字“右黄州寒食二首”中,情绪趋于平稳,笔法恢复如常。此稿一气呵成,修改痕迹依然可见,如右打三点表示删去,或是将要增添的字写在两字之间。纸上既有庭坚所谓“石压虾蟆”,如“秋”“卧”“空”,又有“树梢挂蛇”,运笔变幻,行止自如,被誉为是继王羲之《兰亭序》和颜真卿《祭侄文稿》后的“天下第三大行书”。
十多年后,黄庭坚于四川青神探望姑姑张氏期间得见《寒食帖》,受老友张浩(现知《寒食帖》最早的收藏者)之请,为《寒食帖》作跋。彼时(元符三年,1100)庭坚刚刚得赦,苏轼也自海南北归。二人绍圣元年(1094)七月中旬在彭蠡“相会三日”后,各奔南北,一个依命赴京接受审查,一个南下惠州贬地,谁能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而今在师友家乡观摩真迹,睹物思人,庭坚不禁落笔挥洒:“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赞《寒食帖》诗意和笔意似李白而更胜李白,苏师之笔墨造化,今世翰墨之士哪个能与他比?《寒食帖》之独一无二,“诚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庭坚设想苏师既然北还,日后还有机会再见《寒食帖》和他的题跋,那时的东坡当是什么反应?“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佛指东坡),定同往前一样,哈哈大笑,仿佛是回应三年前东坡对自己草书的评语:“他日黔安(黄晚年自号黔安居士)当捧腹轩渠也。”
草书其实是书法四体中最适合发挥的,但要写得好,难度很大,苏轼认为学习书法应先练正楷,再练行书。他说正楷有如立正,行书有如行走,草书有如快跑,凡事要一步步来,有了根底以后才能练草书。草书非他所长,只有醉后才作。这恰是黄庭坚最擅长的,与苏轼交游前,他已学师周越,此人是仁宗时代知名书法家,米芾、蔡襄都拜其门下,苏轼有诗自夸“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足见周越在书坛的地位。元祐初的一天,苏轼、黄庭坚、钱穆父(名勰)相约同游京师宝梵寺,饭后,庭坚作草书数纸,东坡赞叹有加,穆父言其字“近于俗”,黄庭坚探问原因,穆父答:“无他,但未见怀素真迹尔。”庭坚听后很是打击,自后不肯为人作草书,转学苏韵。绍圣中谪居涪陵,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怀素《自叙帖》,借回家中,临摹数日,几废寝食,自此顿悟草法,摆脱俗气。绍圣四年(1097)正月,昙秀给身在儋州的苏轼带来一轴庭坚草书,苏轼观之激赏不已,为其进步感到开心,昔日相互调侃的两人成了一代大家。苏轼借张融话“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褒奖黄自成一格“龙蛇入笔”的境地,猜想他看到这句当很欣喜(“捧腹轩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