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张火丁是一个谜。她不宣扬,不讨好,却在戏曲市场极为低迷的当下,有着巨大的票房。
作为赵荣琛的关门弟子,张火丁是京剧程派青衣第三代传人。不上妆时,她看上去要更瘦小些。头发齐耳,衣服多为黑色,不是人群中先声夺人的那一种。
上了妆张火丁是另一个人。她是《锁麟囊》里的薛湘灵,《荒山泪》里的张慧珠,含蓄方正,风度谨严,水袖功夫很好,舞蹈身段的调度生发合乎规范,从不挤眉弄眼,风格庄重。
这一天早上9点,张火丁与乐师们第五次合乐说腔。中国戏曲学院影视中心排练厅里,胡琴、三弦、大阮、月琴各就其位。张火丁到的比乐师们更早。为了让声音能有一个回响空间,听起来接近舞台效果,她特地将排练场设在这里。
时间还早,乐师们正调校音色。不久一支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起来,张火丁开腔了。
这是程派名剧《荒山泪》。没有麦克风,也没有扩音器,因此能够听得清张火丁本色的声音以及每一句的吐字行腔。
程派与梅派不同,咬字完整清晰,同一个唱段,梅派唱3分钟,程派却要唱上5分钟,每一个字、每一个腔都得以充分展开。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戏曲学家傅谨说,张火丁总是会细细将每一个小腔唱足。
排练厅里的张火丁不带妆也没穿戏服,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声音低回,表情节制,整个人的身体语言非常收敛,偶尔做一些手部的动作,此外一个多余的眼神、体态都没有。
唱到“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一句时,她停下来对乐师说:“开头节奏有点仓促。”
京胡琴师顾玉杰与张火丁相识二十余年,很多时候,她觉得乐师们劲头已经很好,但在第四次排练《荒山泪》时,一段慢板接原板处,练了三四次腔后,张火丁仍说,“气口不很舒服”“跟人物搭不上。”
《荒山泪》说腔的两个小时里她几乎没停,其间几次咳嗽,但仍然唱下去。
西皮流水中的张火丁非常安静,她待在某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她一个人到得了的地方。
这时的张火丁是俭朴、用力而专业的。
青衣是京戏中的旦角,穿青色褶子,念韵白,唱工繁重,风格内敛,南称正旦,北号青衣,是经过抽象的女性角色,女人中的女人。
各色流派里,习程派青衣的人极少,整个戏曲学院不过6人。这流派始于程砚秋先生,讲究气息声韵,行腔婉转幽咽,在眼神、身段、步法、指法、水袖上都与别派不同,习学不易,更难工巧。
即使在京剧不景气的年代,张火丁的演出从不需要赞助。同行们说,给张火丁推广演出时,不需要像一些戏曲院团的领导那样和演出公司的老总喝酒,“喝得钻到桌子底下”。
2014年,张火丁息演4年后的复出,在长安大戏院连唱两晚,一场唱《 梁祝 》,一场唱程派名作《 锁麟囊 》。开票第一天,《 锁麟囊 》卖光了;第二天,《梁祝 》卖光;第三天,680元的位子炒到2200元,很快也卖光了。
戏曲圈不乏商人、机构包下演出的事,但张火丁的每一张票都是卖出去的。
张白跟着张火丁学戏,也有10年了。之前,当她起了转行的念头,就要放下程派青衣这门手艺时,她看到台上的张火丁。再后来,她成了张火丁的学生。这10年间,好多同行放弃了,改行了。理由很简单:京剧低迷,没人看,唱的人挣不着钱,一场戏拿到二三百就算不错,长安大戏院一个当红台柱子的戏,上座率也只有三成。
但很奇怪。只要看着张火丁仍在台上,做身段,甩水袖,不多一言,不苟一笑,吐字、行腔、运眼,唱她的程派青衣,张白说,她就觉得有那么一种东西,让她可以继续在这块地毯上练功。
那是一股奇怪的,能让人定下来的力量。
戏评人朱秀亮看过《荒山泪》里张火丁的出场,很惊艳,“她手提个篮子这么往外走,走得非常非常静,非常非常美。一点一点,先是手出来,然后篮子出来,然后下面的裙子踢出来,就像清水往外漫一样。我不知道她练这个出场练了多少遍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真的是一个震得人浑身寒毛倒竖的出场。”
可她对于自己那股力量,或神奇的魅力并不敏感,也极少自我感动。
台上那些千思万绪、愁肠百转的眼神、步法,水一般的身段、水袖,并没有影响她的性格。台下,她没那么多情绪,至今也不是个浪漫主义者,身上缺少江湖气,绝口不谈理想。
朱秀亮后来问张火丁,这个出场为什么那么好。张火丁说:“老师这么教的。”
也有人夸奖她:“你连篮子都提得跟别人不一样。”张火丁问:“哪里不一样?”
对 “她有青衣该有的样子”这类评价,张火丁也觉得茫然:“我从没想过青衣该是什么样。”
她话不多,但很礼貌,温柔但又相当直接,是个天真中透着决断力的人。
学生张白说,张火丁身上有种不知是豁达还是天真的东西,她从不想太多,也不设长远目标,事情从手头的做起,一件干不完,绝不开下一件的头。
对为什么能在这行坚持住一类的话,她的答案也很简洁:“没想过。我这一生从事这个行业就没想过别的,别的什么也不会。”
李文敏快80岁了。她是张火丁在北京的第一位老师。她仍记得张火丁19岁时第一次在她面前开腔的样子。
当时战友京剧团只有三个旦角,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缺个青衣。剧团领导王政委喜欢程派,正巧哥哥张火千在剧团工作,就说把张火丁叫来试试。
这天李文敏正在戏校宿舍,一个同事带话过来:“王政委说团来了个学员,你给看看行不行。行就培养,不行就算了。”
那是李文敏第一次见到张火丁。
不是个特别起眼的孩子。很瘦小,两个辫子齐腰长,“性格一看就很孤僻,不多说一句话。”
那天张火丁开腔唱了两段,一段《春秋配》,一段《春秋亭》。李文敏细细听下来,“《春秋配》还好一点,《春秋亭》里净是程派那些毛病。”她回忆说。
但她留意到,这孩子的嗓子特别宽,虽然力度不够,会的戏不多,唱上面没什么基础,但很素净,不太装饰自己。
细打听,这学生是从吉林白城过来的,家里父亲唱评戏,没什么京剧基础,10岁开始报考省戏校京剧科,每年都被刷下来,自费去了天津戏校做插班生。
以内行的耳力,李文敏马上听出张火丁在戏校没学到什么真东西。这孩子唱工虽不足,气质倒不俗气。脸上没什么戏,害臊、高兴都很含蓄。“京剧里有句行话叫‘一脸下作戏’,挤眉弄眼,最要不得,火丁倒不那样。”
冲着她一副好嗓子和一张干净的脸,李文敏收下了她。
张火丁留在了战友京剧团,编制上算是战士。
作为学员,张火丁年龄已经偏大。每天上午9点到12点,她准时去李文敏老师家里学戏。
战友京剧团位于北京香山一带,张火丁从住处去李文敏家单程需要3个小时。那是1990年,地铁1号线只有一段,两头都要坐公交。张火丁从不迟到,9点前就到了,不学到12点不走。
冬天太冷,李文敏看着心疼,跟戏校校长商量匀了一间宿舍出来,张火丁就这么住到了老师家附近。
李文敏回忆说,那时的张火丁虽然不言语,但心里憋着劲,对练功、唱戏透着急切,说自己要赶上当时当红的青衣李海燕。
她学得并不快,但每次回课,说过的总能消化,该背该练的都会做到。剧团里流传一句话:如果练功房里只剩一个人,不用猜,准是张火丁。
3个月后,李文敏搞教学专场,把刚学戏3个月的张火丁放了进去。
那是19岁的张火丁第一次上台,唱了一段《六月雪》。奇怪的是,观众不仅叫好,还要听别的。可那时的张火丁只学了这一段,“别的都没学”。
政委们看了也觉得不错,要对她“重点培养” 。
但张火丁性子倔。她声音宽,但调门不高,不适应的戏,她不排,也不婉转回绝,只说“我唱不了”,不是那种 “会来事儿” 的人,队长不看好她。
几年后,王政委退休,战友京剧团解散,张火丁转入中国京剧院。
第一次在京剧院开唱时,年轻的张火丁心里没底,她对李文敏说,老师,能不能去后台帮我把着关。
张火丁的名气就在那时起来了。
当时她会的戏还不多。粤剧名家红线女很欣赏她,给了她两万五的经费和一盘六十分钟的带子,让她录满一盘,自己保留。而当时张火丁会的老戏还不够录足一盘磁带。
有天分的人,总难免被自己的天分牵制,但张火丁不在此列,她并不对自己身上有的东西过于珍惜。
2007年元月,北广传媒和张火丁协调,能不能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一场个唱,要求清唱2个小时。张火丁很忐忑,怕一下子见那么多人。
“一定要做,”当时的央视戏曲节目主持人白燕升告诉她,“在人民大会堂办京剧个唱,这是空前绝后的事情。”
演出结束,效果很好,张火丁一时间成了梨园在人民大会堂个人演出第一人。媒体问张火丁有什么感想,张火丁过于坦白地说:“我很不喜欢清唱这种形式,我认为戏曲演员不光要靠唱,还要有表演,光站在那儿唱我会觉得很窘,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周围人说,张火丁并没有那种野心,想抓住某种机会,或自己的某个阶段,去实现什么。
2008年,“张火丁京剧艺术工作室”的声名已经很高,可张火丁不愿做了,理由是“压力太大”。之后她调入中国戏曲学院做老师,不久*生女,整整4年没有上台。
那时张火丁37岁,正在最好的年龄,一下子放掉4年,这不是一件小事。
旁边人替她着急。那时工作室已经做到第4个年头,势头大好,最多时每年100多场,一个城市演上两三天,换另一个城市继续。
傅谨解释说,那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演出,对演员是极好的训练。张火丁早年的老师李文敏也说,程砚秋、梅艳芳这些大师,就靠带着戏班这样唱,硬生生打出一片天地。他们希望张火丁走老派角儿们走过的路。
独立做戏曲工作室,在梨园不是没有先例。早年,王珮瑜就曾试过这条路,但以失败告终。以当时张火丁工作室的势头,从京剧院独立出来做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工作室虽然打着张火丁的名字,但她只是主演,工作室隶属京剧院名下,没有完全的自主权。
但张火丁不肯,也不愿独立出来做,理由非常传统:“我没有那个能力,必须要依靠组织。”
她说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从战友京剧团,到中国京剧院,一直都是剧院或学院给安排什么就做什么。
这让她在很多问题上的判断异常简单干脆。比如,演了那么久,真能承受演出机会变少吗?“能,当然能。”张火丁说,“不能承受我也就不会离开剧团来戏曲学院。在团里那么多年也很累,戏曲学院一给我发出邀约,我立马就答应了。”
至于生孩子会不会影响艺术和私人生活,她的回答是“影响了也得生”。
李文敏讲起过去的梨园行。角儿们需要养戏班,一天不唱,一个班子的人都吃不上饭,因此在残酷生存法则下走出来的,都是些身体好,底气够,撑得住高强度演出的人。
张火丁在体力上不是那么过硬,她一直吃素,身体较弱,因体力不足,中场休息时,她常在后台吃饼干补充。年纪稍大后,声音、力气更容易跟不上。
对年龄、身体上的变化,张火丁并不小心翼翼,她用一种过于大方、老实的态度说:“现在这个年纪跟过去不能比,不能像过去那么演,演不了。”
给她说戏的万老师常对她说:“火丁,你太直了。”
她的处事方式中一直带一点顺势、被动的成分,“我从不想去拓展什么,那会操很多心。”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时,她正在为王家卫拍摄自己的纪录片进行后期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