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益山高铁站“益山驿”几个汉字,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明亮。笔者心情大好:“你好,益山!”原本醉倒在地的金教授顿时坐起,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益山不能读‘益山’,要读‘Iksan’。”
一个发音居然能让金教授这么敏感。这一幕其实提示了一个问题:韩国人希望中国人用汉字的韩国发音来念他们的人名和地名。进而牵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韩国人该怎么念汉字人名和地名?
譬如“朴钟国”这个名字,中国人很自然就会读出来,“Piáo Zhōngguó”,声韵调齐整,抑扬顿挫、琅琅上口。可名字的主人若是一位中老年“阿加西”(大叔),他听了可不一定乐意:你怎么能用汉字的中国读音来读我的名字呢? 应该念成“Pak Jongkook”,那才是我名字的发音啊。
不管在哪里,只要见到汉字,中国人当然会按照中国发音去念。可是,相当一部分韩国人对此非常敏感、非常抵触。这种态度甚至影响到一些国家层面的政策与措施。
例如,韩国地铁会同时用韩、英、中、日4种语言报站,每当用中文报站名时,会出现一种奇异现象:在中文语流里,偏偏汉字地名用的是不带声调的韩式发音,“下一站是江南站”,听起来却是“下一站是‘Gangnam’站”,中国游客往往会被弄得一头雾水:我是不是坐过江南站了?使用中文报站名,本来是为方便中国游客的一种国际化举措,可是在关键字眼上却设了一道坎儿。既然是用中文表达给中国人听,最简方案就是把地名翻译成中文、直接读汉字的拼音,把“江南”读作“Jiāngnán”,自然又合理。可韩国偏偏不这么做。
上面说的是韩国人说汉语时用韩语发音读韩国人名地名。当他们说韩语时,又是怎么念中国的人名和地名呢?
以前,韩国对中国地名和人名有一套韩式读法,就是照着汉字词的韩国读音去读就行,“北京”不读 “Běijīng”而读“Bukkyoeng”,“四川”不念“Sìchuān”而念“Sacheon”。但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韩国的“原音主义”者认为,韩文是世界上优秀的记音文字,可以很接近地记录世界上各种语言的发音,所以他们主张用韩文直接拼写记录中国人名地名的“普通话发音”。这种意识强势来袭,以致韩国文教部《外来语标记法》也规定,所有外来语标记原则上要以外来语本来的发音为准。
不过,笔者的切身体会是,用韩文记录中文地名人名发音,效果实在不理想。像“泽”“日”“淑”“人”等大量汉字的普通话发音,是没法用韩文来准确标记的。
如果一个韩国人坚持《外来语标记法》的“原音主义”,那么当他读中国人名地名的时候,用韩文来标记汉字的普通话声韵,就会有两个绕不开的小苦闷。一是,很多中国地名和人名用韩国的所谓“中式发音”念出来,既不像中文又不像韩文,因为既没有声调,声韵也不完全一一对应,所以只能是大致模糊地记录。二是,要用韩文标记人名地名所用汉字的中国式读法,韩国人就得了解所有常用汉字的中文发音。
中国常用汉字约3500个,涉及地名人名的还有很多不是常用字。在朝鲜李氏王朝末年,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金允植在清政府学习洋务、商谈联美对策时,不用口译人员就可以与清朝重臣李鸿章直接用汉字进行无障碍笔谈。但现在的韩国人若要标记中国人名地名,光认识汉字还不行,还得知道它的中文发音,而且需要通晓所有的拼读方式。
以前,韩国人念北京、深圳、四川,根据汉字直接念成对应的韩语发音就行;但现在,他们的法规规定,辛亥革命以后出现的中国人名与地名,必须换成无声调且相似度不高的韩式中文发音。但是,辛亥革命以前就存在的中国人名与地名,又必须一如既往地念成汉字对应的韩文发音。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一句话中的同一个词却得用两种念法,“四川人吃四川菜”,第一个“四川”得读成“Sichuān”,第二个“四川”得读成“Sacheon”。
有趣的是,如果反过来,中国人也按照韩国的“原音主义”原则标记韩国人的汉字名字的话,韩国人也不一定就受得了。比如韩国明星丁一宇,“丁”念“Jeong”,“一”念“il”,“宇”念“Woo”,整个姓名听起来就像是“郑日佑”。估计韩星自己也不愿意,我丁一宇到你们中国怎么变成“郑日佑”了?
不过,对韩国年轻人来说,这些纠结现在是越来越少了,青年有更加开放与宽容的心态来面对这些问题。笔者在韩国教了十多年汉语,在课堂用中文发音读韩国学生的名字时,他们好奇欢喜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印在笔者脑海里。
其实,韩国高校中文系的学生,早已习惯了在说汉语时用中文读音读韩国的汉字人名与地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固执敏感如前面提到的金教授,笔者也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在中方的正式场合介绍自己时,他都会很认真地说“我姓‘Jīn’”,而不是“我姓‘Kim’”。
在此,笔者向韩国文教部门提一个小建议:在韩文系统里,就照着汉字的韩文读法去读;在中文系统里,就照中文发音来读。这是最自然的选择。
(陈明舒 作者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曾任韩国圆光大学孔子学院中方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