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毕加索说过:艺术是揭示现实的谎言。具有感染力的作品必定有读者既觉陌生又感熟悉的人物、场景和事件——一切虽为虚构,却“世情所有,如天造地设一般”。这其中人物塑造得最为成功者,也必是那些性格复杂,态度立体的角色——即便罪大恶极、遭天谴的反派,留给读者更多的也往往是不堪欣然称快,不敢贸然生悲,戚戚然思己可有类似之过,恻恻然叹他已无洗白之机。而在老舍先生的名著《四世同堂》中就有许多这样的人物,其中奇女子“大赤包”则是最典型的一个。
冠家四口围绕着西太后大赤包
不甘落寞的西太后大赤包登场是借祁老人视角的一段侧面描写,老舍先生用逗趣却不乏轻蔑的寥寥几笔,让一个面容丑陋、态度凶蛮的女人跃然于纸上。同时,特别还点明:她比她丈夫的气派更大,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她比冠先生更喜欢,也更会,交际;能一气打两整天整夜的麻雀牌,而还保持着西太后的尊傲气度。总之这些描述让人马上对那些把大赤包定性为女流氓的说辞不屑一顾:以老舍先生的文化素养,没有说大赤包像孙二娘的凶恶,更没有说她比顾大嫂更母大虫,单单一个作威作福西太后的比拟,似乎在强调她“窝里横”和讲气派的风骨,与来自底层的女流氓有很大的差异——言谈举止粗暴而不粗野,争强好胜却懂得权谋、混和儿,着眼点始终在官面儿。
大赤包上蹿下跳,而没说这位生在晚清的女人裹脚缠足,倒在她的言谈中有过瞧不起裹脚小妮子的表述。于是我斗胆猜测,大赤包很可能是一个被小康之家富养的女子,或者是出身受旗人影响很大的商民家庭(她流露过重天津轻北京)。另外,大赤包是当过县长、局长的冠晓荷的原配正妻,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旧社会,大赤包的家庭应该不至于太过寒酸。且给冠晓荷运动职务时,大赤包拿钱派出两个女儿去大宅门走动,打听消息,以便决定自己何时出马。这种公关社交习惯并非普通平民百姓家庭所谙熟,甚至连冠晓荷都不能熟练使用。故此猜测大赤包懂得经营和交易权力的作风得益于娘家的熏陶和婆家的培养。总之其行事特征不像《茶馆》中庞四奶奶那种会道门女老大,反倒处处透着“二德子”那种亦兵亦氓的气息。
然而冠县长沦落了,沦落在贫民辐辏的小羊圈儿,成为坐吃山空的老宅男。偏偏老宅男的老做派还硬生生地撑着,小老婆、厨子、和老穿缎子鞋的小老妈一个都没少,吃穿用度还处处要个精致。眼看着成了落平阳的老虎,大赤包这种人又怎能甘心落寞!按心理学常用套路说,自卑者才更贪慕虚荣证实自己,我却觉得所有人在心理出现落差后,都易成为虚荣的奴隶。得益于五十多年的生活洗礼和浸染,大赤包自然不会任由生活质量江河日下。在日寇占领北平后,大赤包的第一反应便然是陪同冠晓荷去豪赌“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管即将到来的拥有是香是臭,总之,通过“奋斗和争取”,一身子的能为本事得让小羊圈的男女老少艳羡,更得换来实打实纸醉金迷的舒坦日子!
错使了勇气的女光棍今天汉语中的许多词汇都曾有过有趣的含义,就比如“光棍”一词,添个儿化音,就是单身;硬硬地念则是不管不顾着做事的含义——如同一根树枝毫不顾忌会伤到枝桠叶片,宁可勇往直前被困难削成一根木棍!光棍用来比拟男人,有奋不顾身的褒义,也有不计后果的贬义,纵观中国历史,从当了高祖的刘三儿,到混成太祖的朱和尚,许多成大事者真都有“光棍”的决绝。不过光棍用在女人身上,则唯贬无褒,通常表示这个女人办事不考虑后果,泼辣,能“豁出去”。
大赤包一登场,就与磨叽的冠晓荷形成了反差。一句“你跟他费什么话呢?教他滚蛋不就结啦”,一个扇向倔人小崔的大嘴巴,加之眼带*气如机关枪,黑雀斑带血色,把大赤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底蕴展示得一览无余。随即,面对扬言外出谋差事的冠晓荷,竟因汽车铺都关着门,缺乏交通工具而要耽搁执行力,大赤包遂发出女光棍才有的斩钉截铁地怒吼:“就是铁门,我也会把它砸开!走!”
说到女光棍不管不顾,那就不得不提提大赤包最反礼俗的壮举,先后把两个女儿介绍给大流氓李空山。李空山这个人从名字上就隐含着老舍强烈的厌恶。所谓空山不见人,李空山这家伙活脱脱就是一条日寇豢养的没人性的走狗!可李空山有枪,李空山是特高科科长,身后就是盘桓在华北大地最恶毒的日本侵略者。为了取得既得利益,大赤包不惜把女儿当作笼络李空山的筹码,甚至教导招弟如何与男人周旋。秉承“舍不出孩子套不来狼”的邪恶古训,尽管大赤包心中不忍,可为了既得利益,一咬牙,听信了高亦陀的游说,任由如花似玉的小女儿招弟成了李空山的玩物。
可一旦李空山因日本特使被*遭到撤职,不同于见到枪就哆嗦乱颤的冠晓荷,大赤包马上强势退婚:“结婚,休想,两个山字摞一块,你给我请出!”面对李空山和持枪打手,她又从容不迫地表演出女光棍的浑劲儿:“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枪!手枪办不了事儿,论打手,我也能调那么十几、二十个来,打起来,还不定呢谁头朝下。”话这么说,可大赤包并不是疯子,她是以和流氓周旋为天职的所长——不是流氓,但知道怎么使用、对付流氓。喜欢办事麻利脆的大赤包,一通舌剑唇枪,用300块钱就搞定了李空山——扔下还是朋友,少不了热茶香烟的客套话,却也表达不主动往来的真实愿望。让人不得不佩服大赤包的干练与魄力。
正因为大赤包所具有的复杂性格,很难简单将她脸谱化——她贪婪,但不抠门,她豪爽,堪为女中丈夫。只可惜大赤包所表现出的勇气和果断,并没有派到正地方。女光棍的光棍做派也无非是各类肮脏交易的锱铢计较,万万谈不上大开大合。其实无论事大事小,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上,面对的纷繁选择时,勇气若能与道义结合,自然生光蕴彩;而若仅与私利纠缠,勇气则只有杂味且难嗅芬芳——勇气之于奋斗从来都是双刃。
看不清方向的虫豸为了维持并伺机提高生活质量,让虚荣可了劲儿地对精神进行麻醉,不甘落寞且“勇气”尚存的的大赤包,自然使出浑身解数,不断克服自己形象糟糕的弊端,充分发挥寡廉鲜耻、不择手段的优势,借日本侵略中华的国难之际,图谋一己私利。
在大赤包的精神世界里,能够吃好喝好、能够作威作福,就是人生的奋斗目标。于是她不管不顾什么民族大义,勾结李空山等人,当上了敲骨吸髓压榨妓女的“所长”。在一众宵小前去冠家道喜的当日,她命令小老妈拿出英国府的白兰地,在花厅里先是滴水不漏地奉承了大伙,提起了众丑的兴致,随即进行了一个揭心露肺的演说:“……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时代,咱们这一下手就不错,咱们得互相提携,相互关照,好顺顺当当地打天下,有了权柄,有了钱财,日本人当然得拿第一份,可咱们呢,连姑姑老姨儿都得拿第二份!咱们得造成一股势力,叫所有的人,包括日本人在内都得听咱们的,把最好的献给咱们!”
大赤包不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她死心塌地效忠日本侵略者,不惜在日本人面前“坦诚”相见;为获得日寇赏识并为自己赚取凌辱同胞的资本,她厚颜无耻地赞颂日本侵华战果,参与其组织的各类庆祝活动;她伙同冠晓荷告发钱默吟,使钱先生家破人亡,险些命丧日本人的手里;她和小人高亦陀狼狈为奸,逼良为娼,可谓坏事做绝……她了不起,可以胜任繁重的工作,日本人交给她什么差事,都能有声有色(原文)。只可惜她的一切所为不过是逆天而行的助纣为虐,一点也经不起时间的推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赤包为一己私欲做尽丧尽天良事的时候,被她团结的也都是臭味相投的混蛋:流氓恶棍李空山,卑鄙小人高亦陀,败类文痞蓝东阳,跳梁小丑祁瑞丰,蠢懒恶妇胖菊子,这些人如蝇虫吵嚷,盘旋在小羊圈3号院,与大赤包沆瀣一处,相互利用又相互拆台。当然这其中对大赤包影响最大的莫过她的丈夫冠晓荷:冠小荷是都市文化的一个蛔虫,只能在那热的、臭的肠胃里找营养与生活。或者说在大赤包成长的道路上,从来没有人给她持续施加过正向影响,告诉她什么是道义,什么是良俗。于是人们在文艺作品中见到为个人理想奋斗不停的大赤包,终是一个投错胎的屎壳郎,漫无目的又不知疲倦地推着粪球到处乱跑。
“出来混迟早要还”是精致利己主义者注定的宿命大赤包从打小崔登场,到在监牢里孤独地发狂死去,其人生最后几年走上个人奋斗的顶峰,似乎都是在证明她大赤包应当属于受人尊重的“人物”。然而大赤包所展示出的一切不凡口才、气派、精明和过去的劳绩,以及三言两语她就会把事情撕捋清楚的办事能力,无非是在粉饰、服务着她那无止境的私欲。
大赤包为了攀附高枝和稳定群丑是不吝钱物的,但她本身却贪婪爱小。面对李空山为玩弄招弟而在绸缎庄买来的三套衣料,大赤包的反映是:看到衣料,心里颤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宝贝,不能随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绸缎到底是绸缎,绸缎会替李空山说好话。她不能教招弟谢绝。最后,在大赤包现世报蹲大狱时,她也亮出自己的人性底牌:大家平日吃着我,喝着我,到我有了困难,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从这个计较、翻账的内心独白,可见大赤包平日的豪爽,绝非发自内心的仗义疏财,而不过是维护个人利益,“狡兔三窟”式地情感投资罢了。
作为已婚“女丈夫”,大赤包时刻挂在嘴边的话里,就包括要为冠晓荷谋前程,籍以在四下里摆出个贤内助的造型。然而事实上她对冠晓荷却并非忠贞不渝,她也在享受着高亦陀带来的暧昧:不但看出高亦陀的办事的本领,也感到他的殷勤——大赤包无论怎么像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爱……在高亦陀和冠晓荷之间,大赤包懂得取舍,但也绝非没有过思想挣扎。
当然爱与被爱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插曲,物质享乐才是大赤包最大的人生追求。在群丑汇集,庆祝南京沦陷的饭桌上,大赤包借着酒劲直接言明了自己的人生态度:我告诉你们年轻人,人生在世就是吃喝玩乐,不能啊老掉了牙再想吃,老猫了腰再想穿,那可就太晚了。在她看似复杂的精神世界里除了虚荣,几乎什么也没有,以至于她罔顾自己是一条漂亮的大狗熊的事实,竟荒唐地建议胖菊子做跟班小二,梳着猫头鹰式发型,在北海和中山公园招摇,去引领北平妇女的审美时尚。这种只在意物质生活,忽视精神充实的人,费劲心机所装扮出的硬朗假象,根本盖不住满足私欲的底色,也注定会走入“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业果轮回。
2008年人民文学版《四世同堂》插图
事易时移,在许多人眼中,世界早已今非昔比,可进取和奋斗仍旧是人类孜孜以求的人生课题。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卷首,有一段翻译者傅雷先生的献词: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只要有奋斗,就回避不了选择,回避不了权衡,回避不了用怎样的标准和要求去审视人生。
漫长的人生路上犯错在所难免,倘若心中缺乏善恶美丑的底线,一味追逐物质享受和虚荣带来的快感,不去思量自拔和更新,则极有可能彻底沦为大赤包不散阴魂在今朝的可悲宿主,使得本可令后人唏嘘感慨的复杂奋斗历程变得毫无价值,甚至遭受唾弃。
应该说:没名没姓,只有绰号的大赤包,作为个人奋斗中的特殊反面典型,至今仍是锐意进取者的一面镜子!谁又敢断言大赤包的言行没在如今的奋斗者心中作祟?从这个层面讲,名作《四世同堂》对后来人永远具备不容忽视的现实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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