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义工不难。
岗位要求里写着:18-50岁,身心健康,爱国爱教,吃苦耐劳,认真负责。可见无需信教,没有违法乱纪的基本上都可以。
李哥说自己不算是虔诚的信徒,连一篇经文都背不上来,对着菩萨也分辨不清,只是有礼佛的习惯,知道一些粗浅的规矩。
至于“身心健康”,李哥刚来的时候,义工办就告诉他,哪哪几位有心理疾病,能让就让着点儿。
李哥说,“那也得让着我,我也有病啊。”
当然也有健康的。他的室友大哥,收入稳定,家人和睦,他闲着没事儿,就寻思来寺里呆一个月吧。
另一个室友是个小年轻,二十多岁,喜欢摄影。从三星电子离职之后,来做几天义工,正好拍银杏树。因为当义工可以打开护栏,走到树下,拍照合影,捡银杏果,扫泛黄的落叶。
李哥说,“他原计划只呆7天的,没想到跟我们天天一块儿,很欢喜。我们仨在屋里涮火锅,熄灯后泡脚,喝茶,聊天。结果他舍不得走了,一住就住了一个月。”
义工的生活节奏非常规律:早上3:50起,洗漱,去大殿跪拜;白天忙活儿,称为“进行公事”;晚上9:30开邦,师父一手木头一手锤子,铛铛铛,熄灯,睡觉。
“3:50,是不是起太早了?”
“头两天肯定会不适应,但白天很累,晚上倒头就睡了,第三天开始,晚睡晚起的生物钟就慢慢调节过来了。”
满满当当的时间表,也算体力活儿了。我问,“现在的忙和以前的忙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儿我们是发心的做事儿,做不到没有人去责怪你。今天安排我扫地,我腰不行,扫不完,会有别的师兄过来帮你,大家一起去把这些事儿做完。而以前呢?交不出方案,100个人坐在一块儿还是想不出方案,憋了俩晚上,终于想出来了,甲方一句话‘回去改’,是一种什么状态?——无止尽的头痛,狂掉头发,我生怕秃了。”
这年头也是奇怪,996成了基础款,007才是好员工。我想起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的话,“很多人会觉得有钱就能生活得更好,到时候生病了可以住院看医生。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那些病是怎么来的?可能是在你赚钱的过程中来的。社会好像在把我们不停地往前推,让我们去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却带来了很多身体上的损伤和其他方面的缺失。这是人本身应该有的状态吗?在这样的社会环境、过高房价和生存压力之下,人能不生病吗?能没有压力吗?做寺院义工,最起码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那些积郁和焦虑是有可能减轻的。”
“其实男生女生、有钱没钱,过得都很辛苦。”李哥说。
“这个苦从哪儿来?”
“人一生的烦恼就四个字:求而不得。进寺庙的人,不都是有求而来吗?烧香拜佛的游客,求财求运求生孩子求老公回家求父母康健,义工呢,有的想求得一方清净,有的想找寻真我,有的想找到一个港湾,停泊自己那颗漂泊的小船。”
“有其他义工的抑郁症出现好转了吗?”
“有个义工说,‘来寺院这些天,我药都不用吃了,睡眠都正常了’,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的环境和身体的劳累,暂时性的缓和一点。也有个精神失控的义工,几乎已经没法儿正常交流了,一直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想不通’,我问他‘你想不通什么?’他也不说,师父说话他也听不进去啊。”
“师父能帮你解决问题吗?”
“他们解决不了,他们不可能告诉我,你出门,往西走,右转,打开一箱子有50万块钱。”
“那你求什么?”
“一个祥和的心情和环境,足够了。”
从天津都西安,从世俗到禅寺,在一个清净之地度过一段平稳的真空期。多数义工都是来禅寺体验一下,呆个3天、7天就走,他一晃过去了3个月,算“深度游”了。
在节节溃败、心如死灰的人生阶段里,我们也许无法有能力用最好的方式去解决,也不想扔掉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选择一个过渡方案,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喘口气。
逃避并不一定是贬义词。逃避,也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拯救的方式。
3网络走红之后,禅寺热闹得过了头,师父们也不容易。
禅宗道场是佛教的最高道场,讲究的是清修,不受世俗打扰。年底禅七,是一年当中禅宗最重要的阶段,师父们每天打坐冥想,进入无我的境界,追求开悟,点醒世人。
“有位114岁的师父,他曾一入定就入了10年,把身体调整到最低消耗值,有时候会醒,喝点水,维持最基本的身体机能,师父们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还是会有破规矩的游客,李哥说,“师父们不会抱怨,抱怨的是我们义工。我有时候看不下去了,直接对游客说,把手放下来,不要搂搂抱抱,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在寺院里吃东西。”
我注意到禅寺门柱、庭院上,随处可见一句:
“照顾话头,念佛是谁”。
李哥解释,“照顾话头”意思是止语,学会停止说话。“念佛是谁”,谁在念佛?我又是谁?师父们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这四个字。
“信佛不是让你去拜佛,而是当我信了佛,我便成了佛。别人打我,我不还手,别人骂我,我不还口。我以笑迎世人,以一颗宽广、博爱、平常的心面对世人,跳出小我的局限,用上帝视角,看待一切。”
每年几十万游客经过这些牌匾,磕头拜佛,观赏银杏,许下几十万个愿望,而后离去。上千名义工来这里,寻找心灵寄托,避世求真我。
佛却一直在说:心中有佛,无欲则刚,不必外求,本自具足。
李哥问我,“你刚才磕头许愿,不也是在求吗?”
“不,我没有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