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编者按】谈起海外中餐,不得不提到美国。无论是早期的李鸿章杂碎,还是后来的左宗棠鸡,莫不兴起于美国,它们也是海外中餐馆的两道最具代表性的“中国菜”,虽然绝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从来都没听说过。
杂碎(Chop Suey),是谋生海外华人最早的“原乡记忆”。然而随着中国饮食文化在海外的渗透与普及。至20世纪20年代,杂碎和炒面已经与火腿鸡蛋、咖啡饼干以及周日炖肉一样,在美国人的日常饮食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杂碎馆也走出唐人街,日益美国化了。
在《饮食西游记:晚清民国海外中餐馆的历史与文化》一书中,作者梳理近代以来中华美食在西方世界传播发展的独特历程,从“李鸿章杂碎”的风靡美国到巴黎“万花楼”的逸闻趣事,从伦敦“水手馆”的独特风味到越南“食在西贡”历史变迁,引领读者重温那段以粤菜为首的中华美食传播域外的“饮食西游记”。正如作者所说,在海外,华人史的一半是广东人的,中餐史的一半是粤菜。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其中若干章节。作者通过杂碎的起源和发展,追溯海外中餐的历史文化记忆。
《饮食西游记》,周松芳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2021年3月
美国中餐:最是杂碎能惹味
杂碎之兴,不仅是中国人的事,也不仅是在美国的中国人的事,还是美国人的事。李鸿章访美,正是这一问题的集矢之所在。于迎秋、刘海铭等华人历史学者的研究表明,杂碎因李鸿 章1896年访美而备受关注,杂碎从此也渐渐地去内脏化而美国化了。但大众层面,依然津津乐道于所谓的“李鸿章杂碎”,其实 后来渐渐成了地道的美国杂碎。
关于“李鸿章杂碎”,有几个不同的版本,大抵在梁启超版的基础上增删改窜。如说杂碎出于旧金山市长索地路的宴请,或芝加哥某侨商的盛宴招待,甚至还变换到了沙俄。有的越编越离谱,尤其是不学无术的当今耳食之人的臆说,更是无足道哉。我们必须考察当时当地的情形,方于事有裨。
“李鸿章杂碎”炒饭 维基百科 图
证诸史实,李鸿章访美,先到纽约,后往华盛顿、费城,再折返纽约,然后西行温哥华,取道横滨回国,既未去旧金山,也没去芝加哥,即便在纽约,也并没有吃过杂碎。据《纽约时报》报道,虽然纽约华人商会曾于1896年9月1日在华埠设宴招待李鸿章,但李鸿章因当天手指被车门夹伤而缺席。所谓“合肥在美思中国饮食”之说更无稽,因为李氏随身带了三个厨子及足量的茶叶、大米和烹调佐料,饮食完全无虞。当然也有人据此编排说,李鸿章要回请美国客人,出现了食材不够的情形,于是罄其所有,拉拉杂杂地做了一道大菜,却意外受到欢迎,于是引出了李鸿章杂碎。可据刘海铭教授考证,当时《纽约时报》每天以一至二版的篇幅报道李氏的言论和活动,巨细无遗,却只字不及杂碎,显系华人好事者、主要是中餐馆从业人员的凭空编排。而其编排的动机在于,利用李鸿章访美大做文章,试图向美国公众推销中国餐馆。
因为李鸿章作为清政府当时最重要的官员,在访美期间受到官方很高的礼遇和媒体的高度青睐。一批美国记者和外交官先期赶到中国,以便能与他同船赴美,跟踪详细报道;甚至对其饮食方面的细微报道,也从轮船上就开始了。如8月29日《纽约时报》的报道“Viceroy Li While at Sea”,说其自带的厨师每天在船上为他准备七顿饭,饭菜中有鱼翅和燕窝等。还报道说,即使抵美后,李鸿章也基本只吃自备食物。如《纽约时报》9月5日的报道“The Viceroy Their Guest”说,李鸿章参加前国务卿J.W.福斯特的招待晚宴,“只饮用了少量香槟,吃了一丁点儿冰淇淋,根本就没碰什么别的食物”。其自备食物的具体情形,报道过的一次是“切成小块的炖鸡、一碗米饭和一碗蔬菜汤”。这一次也就成了“华道夫·阿尔斯多亚酒店”第一次由中国厨子用中国的锅盆器具,准备中国菜;他们烹制的菜比这位赫赫有名的中堂本人引起更多的“好奇和注意”。正是这种“好奇和注意”,使“杂碎”成为传奇;大多数开中餐馆的华人,更加着意好奇地从中寻觅和创造商机。
李鸿章访美 资料图
遥远的东方来了一个李鸿章,锦衣玉食的他当然不屑于一尝杂碎,但无疑为草根的杂碎做了极佳的代言,使其一夜间“高大上”起来,如Frank Leslie’s Illustrated 画报所言:“尝过‘杂碎’魔幻味道的美国人,会立即忘掉华人的是非;突然之间,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猛然高升,摧垮他的意志,磁铁般将他的步伐吸引到勿街 。”受媒体关于李鸿章访美报道的蛊惑,成千上万的纽约人涌向唐人街,一尝杂碎的味道,连纽约市长威廉·斯特朗也为此于1896年8 月26日探访了唐人街。到了这个份儿上,说李吃过李就吃过,没有吃过也吃过了。华人开始编故事,美国人也就信以为真,就像喜欢高颧骨塌鼻梁黝黑皮肤的中国“美女”一样迷恋起杂碎来。
需求刺激发展和提高,在两年之后1898年出版的记者路易斯·贝克的《纽约的唐人街》一书中,杂碎馆的形象已变得高大起来: 至少有七家高级餐馆,坐落在“装饰得璀璨明亮的建筑”的大楼高层,“餐厅打扫得极为干净,厨房里也不大常见灰尘”。为了迎合美国人的需要,1903年,纽约一个取了美国名字的中国人查理·波士顿,把自己唐人街的杂碎馆迁到第三大道,生意火爆,引起纷纷效仿。“几个月之内,在第45大街和第14大街,从百老汇至第八大道之间出现了一百多家杂碎馆,相当一部分坐落于坦达洛因。”这些唐人街之外的杂碎馆,大多是“七彩的灯笼照耀着,用丝、竹制品装饰,从东方人的角度看非常奢华”,以与其他美国高级餐馆竞争,并自称“吸引了全城最高级的顾客群”;一家位于长岛的杂碎馆还被《纽约时报》称为“休闲胜地”。可以说,“从全市中餐馆的暴增来看,这座城市已经为‘杂碎’而疯狂”。 这就是梁启超访美时所见的杂碎馆的繁盛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