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录》一书,颇有些“以诗证史”、“诗史互证”的意味,其中似乎也寄托了许多当下的情怀隐事。就像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的两篇《稿竟说偈》中所言,“忽庄忽谐,亦文亦史”,“非新非旧,童牛角马”,“刻意伤春,贮泪盈把”。但不同于陈寅恪为柳如是皓首穷经十年之久作了一本卷帙浩繁的“大书”,苏泓月的这部《宣华录》只能说是一本“小书”。不过,这本“小书”也是做足了考据功夫,将在文学史上几近隐形的花蕊宫词从史籍旧事中爬梳出来,再现了晚唐五代时期许多已湮没不可闻的历史往事。
晚唐五代是一个尤为黑暗混乱的时代,也是一个尤为特殊的时代,一面是欢歌纵欲,一面是累累白骨。因为其纷乱繁杂,很多重要的细节反而被忽视,比如那个时代的典章制度、名物起居,比如那一时期的审美观念、心理结构,都在由唐转宋的过程中发挥着隐秘而重要的作用。因此有论者言,中国人的美学观奠定于晚唐。
花蕊夫人流传至今的98首宫词大都是孤独中的自然生发之作,如今读来有着特别直白的冲击力。和此前的宫词格调不同,少怨愁,多趣见,多方面记录了王建和王衍时期蜀宫宣华苑的生活百态,且往往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记叙宣华苑里众人物醉生梦死、战战兢兢的生活,从中可以看到命运在他们身上投下的深深阴影。如作者所说,宣华苑是一个乌托邦,也是一座真正的太虚幻境。
《宣华录》,作者:苏泓月,版本:低音|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2月
1 阡陌交通
太虚高阁凌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
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
明末清初 彩绘《帝鉴图说》之羊车游宴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
首句起势天风海阔,不似人间偏在人间。殿阁临水而建,背倚宣华苑宫墙,面向宣华池。宣华池本名摩诃池,“摩诃”,梵文意思是极广大也,“凌波”和“太虚”同样无形无边,辽阔无际,互相对应,衬托出人间幻境的气氛。宫词的上半部分是空镜头,带有明显形而上的精神色彩,下半部分发生急转,出现艳色浓郁的人物和剧情,转为一个形而下的故事。
前蜀乾德三年(公元921年),宣华苑建成,皇后与众妃嫔所住的宫院一一分派好,就在古摩诃池的北边,太虚阁和凌波殿的附近。王衍好美人,又不愿专宠一人,在他嗣位的当年十月,便诏选民间女子二十人入宫。这年,兵部尚书高知言的女儿被立为皇后,后宫争斗就此开始。宣华苑建成那年的正月,王衍的表妹被送入宫,高皇后失宠,遭遣回家,高知言竟为此绝食而亡。
和后宫诸美一起迁居宣华苑的花蕊夫人,始终以看客的姿态看待儿子的风流事,她从不干预其中,只在宫词里时不时地调侃一下。比如王衍为平息嫔妃间无休止的斗妍争宠,效仿晋武帝司马炎的做法,把“翻牌”的决定权交给一驾羊车,羊车把天子拉到哪位美人的住所,天子当晚就宠幸谁。
结果呢?花蕊夫人在这里收住了笔。《红楼梦》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子的引导下,窥见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预示。宣华苑是一座真正的太虚幻境,她在写宫词时,双管齐下,一边是灵空胜境,凌波静荡;一边是热闹无序,荒唐无章。
2 良工巧物
翡翠帘前日影斜,御沟春水浸成霞。
侍臣向晚随天步,共看池头满树花。
中唐 安西榆林窟第25窟南壁 净土寺院的配殿
起句“翡翠帘前日影斜”,这道帘可能是仁政楼的。宣华苑建成那年春天,为了使古老的摩诃池水重焕生机,少主王衍便诏令工匠从城北的清远江引水入大内御沟,从西侧的乾正门流入,这条江水注入摩诃池后,池即改名为宣华池,从此摩诃池不再是人工湖,而成为半天然的内江。这是营建宣华苑的重要工程,江水在蜀王宫中,经过仁政楼,再向东流出。
这道帘也可能是崇贤府的,王衍太子时期的东宫,嗣位后改名崇贤府,凡文学道德之士,得以延纳访问。无论仁政楼,抑或崇贤府,从那里往宣华苑去,翡翠帘都是一道隔障。这首宫词很有意思,它在开始就制造一个隔障,仿佛堵在那里,顺着帘前倾斜的日影,视线随着作者的笔慢慢移到楼前的春水,翡翠帘就这样一下子隔开了勤政与贪欢的两样人生。
翡翠帘是什么样,且先考证一下。如果是玉石的,东晋葛洪在《西京杂记》中有记载“昭阳殿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如珩珮之声”。那便形如天子冠冕上的冕旒,风吹过,如腰间系的珩珮,叮叮当当响得清脆。不过早期的珠帘更可能是横向竖编,就像一张珠席,可以横卷起来,王勃登临滕王阁,赞叹“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画栋上朝飞的云,珠帘中卷入的雨,是文学家的艺术想象。五代诗人齐己见过玉帘,有诗为证:“晨光金殿里,紫气玉帘前。”珠帘普遍为串珠形式,其流行年代应是元明之后。
蜀王宫的翡翠帘,并非我们今日所见的翡翠制成。今之翡翠的概念,到清代中期之后才流行开,明代传入中国的缅甸翡翠在当时的叫法是“绿玉”“玉石”“碧玉”“翠玉”“碧填”“催生石”等。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说起他幼年时有“云南翡翠玉”,清代早期,翡翠始指缅甸玉,此玉不由云南出,但由缅甸经滇省传入,所以冠以云南玉之名,用以区别诸如和田玉等其他绿玉的品种,纪晓岚同时也说人们不以玉视之,不承想之后居然身价倍增。
南朝梁徐陵《玉台新咏·序》:“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这句话成为后世人们判定翡翠在不晚于南朝时已做玉石的名称,翡翠与琉璃对仗,又是笔床,定是可打磨的矿石无疑。韦庄亦有诗“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一样以琉璃对仗翡翠,均是光滑似冰,净润如玉的材质,字里行间有种莹光通亮的感觉。再往后,北宋欧阳修在《归田录》中提到他家有一形制古巧的玉罂(阔腹小口的瓶器),以为碧玉,后来在颍州,被宋真宗朝的一位叫邓保吉的老内臣认出是翡翠,老人犹记得当年宋真宗的宝库中还有一只翡翠盏。
清代唐荣祚考证《归田录》说了这样一句话:“欧阳修家之翠罂力能屑金,而今日之翡翠既经琢磨光滑细腻,实不能磨屑五金,然尔时所谓呼翡翠之宝玉似非今日所称之翡翠尔。”什么样的石料能磨屑出金?我们直接能联想到含星状金点的青金石,它在中国出现的时间不晚于西汉,又名碧琉璃,其“色如青天”,不过汉唐时,人们取用料纯部位,明清之后才取用料上多金属晶体。屑金的概念,是否是金银在表面打磨刻画之后留下的粉状或箔片,以体现玉料坚韧也不一定。
而翡翠在早期文献中是一种鸟,先秦典籍《逸周书·王会解》记载“翡翠者所以取羽”。汉唐典籍《异物志》云:“翠鸟形如燕,赤而雄日翡,青而雌日翠。”翡鸟羽毛为赤色,翠鸟羽毛为青色,艳丽如宝石。翡翠羽可织帘帷,做成各种装饰,较早的出土文物是西汉马王堆一号墓中轪侯夫人的锦饰贴羽内棺。凤冠簪钗上常用它,此工艺为“点翠”,多青色,准确地说是青绿偏蓝。先有翡翠鸟,后有玉石名,仅是翡翠羽色的玉石,古人对玉石的分类称谓模糊不定,究竟是何种,便无从细证。
3宴饮行乐
樗蒱冷淡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
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射一人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