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齐白石日记》,如顾恺之吃甘蔗,从梢头起,吃着吃着——渐入佳境了。
“但见洋人来去,各持以鞭坐车上。清国人(中国人)车马及买卖小商让他车路稍慢,洋人以鞭乱施之。官员车马见洋人来,早则快让,庶不受打。大清门侧立清国人几数人,手持马棒,余问之,雨涛知为保护洋人者,马棒亦打清国人也。”
▲齐白石《送学图》
在画家眼里,什么都是“画面”。这段日记,就是三个画面。这三个画面就出现在当年的北京街头。第一个画面:洋人持鞭乱打让路稍慢的清国人。第二个画面:清国官员机灵麻利躲让得快,庶不受打。第三个画面:保护洋人的清国人,手持马棒亦打清国人也。
不必《清史稿》,只这三个画面,苟延残喘的大清帝国是个什么样儿就一目了然了。
“余尝谓人日:‘余可识三百字,以二百字作诗,有一百字可识而不可解。’”又诗云:“近来惟有诗堪笑,倒绷孩儿作老娘。”
这似是对自己诗作的调侃。《湘绮楼日记》载:“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说这话的是王湘绮,亦即王 运,湖南宿儒,大学问家。大学问家说的话能有错么。又据传王老先生曾戏撰袁世凯总统府对联云:“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什么东西。”敢捋虎须,为大清遗老出了一口恶气。其实现在细想,也可作另种解读,比如说,他老先生是否觉察出了袁世凯已厌了总统想当皇帝的花花肠子,给他来个隔靴搔痒?他既能把“总统”将白说黑,难道就不能拿“薛蟠”寻人开心么。
看来白石老人似不全是调侃,倒是卓识。且看他的另一诗:“百家诸子人尝读,那见人人有别才,最喜你侬同此趣,能诗不在读书来。”他的“以二百字作诗”不正是“能诗不在读书来”么。
“青门经岁不常开,小院无人长绿苔。蝼蚁不知欺寂寞,也拖花瓣过墙来。”如无一双趣眼,怎得觑见无人小院的绿苔中竟有如此忙碌景象。
“青天任意发春风,吹白人头顷刻工。瓜土桑阴俱似旧,无人唤我作儿童。”借范成大诗之旧典,化为我用,翻作人生百年一瞬之慨,不亦推陈出新乎。
“小院无尘人迹静,一丛花傍碧泉井。鸡儿追逐却因何,只有斜阳蝴蝶影。”个中情趣,尤胜杨万里“闲看儿童捉柳花”也。
“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心中如无大丘壑,敢出如是盘空硬语乎。
观诗可知其画;观画可知其诗。
“画一鸟立于石上,题云:‘闲到十分人不识,山中惟有石头知。’”此感慨是出之于鸟,还是发之于人,很明显,是借鸟嘴说人话。
“借鸟嘴说人话”,虽是大白话,却质以传真,比任何一句画论,都更能表达出齐白石之最。“画一鸟立于石上”的画,已无可稽考。且举一为人熟知的画例,白石老人曾画两只鸡雏,互争一条虫子,因利相争,固然丑恶,然而单只相争,不足以尽其丑。于是复加一跋语:“他日相呼。”只此四字,立使画面延伸开来,由目前的“相争”,延伸到以往的“相亲”“相呼”。这不是见利忘义?岂止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是画鸡,还是画人,谁能说得清。是理、是趣,谁能分得清。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将花香鸟语达到如此境界,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我们过去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似乎得力于学习吴昌硕的大写意笔法。不否认笔墨之于绘画的重要作用,但这终究是绘画创作中的“流”,而不是“源”。再好的笔墨也解决不了“借鸟嘴说人话”的根本问题。
“庚申正月十二日,题画(画一老翁送孩儿就学):‘处处有孩儿,朝朝正耍时。此翁真不是,独送汝从师。识字未为非,娘边去复归,须防两行泪,滴破汝红衣。”我见过这幅画,可能是自身亲历,舐犊情深,发乎毫端。由于来自生活,平淡中亦能生出趣来。画中的那个上学的孩子,一手擦眼抹泪,一手紧抱书本(又是件新玩物),傻小子,知乎知乎,这书本正是你的灾星哩。王朝闻先生有句话道得好,他说齐白石“看起来并不新奇的东西,一经他的描写,就把欣赏者诱入特殊的迷人的境界之中。”恰像白居易的诗,用常得奇。
“余亦以浓墨画不倒翁,并题记之。记云:‘余喜此翁虽有眼耳鼻身,却胸内皆空,既无争夺权利之心,又无意造作技能以愚人世,故清空之气上养其身,泥渣下重其体。上轻下重,虽摇动,是不可倒也。’”
更有为人熟知的题不倒翁诗,如“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并附跋语:大儿人为巧物,语余:远游时携至长安,作模样,供诸小儿之需。不知此物天下无处不有也。”
又如“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一个泥团不倒翁,忽焉褒之若彼;忽焉贬之若此,“日近长安近”,皆言之成理。看来天下事,横看一个样儿,竖看又一个样儿。对于智者,无往而不通,欲通则变,善变则通,一举手,一投足,皆可学也。
“题画菊兼虫:‘少年乐事怕追寻,一刻秋光值万金。记得与人同看菊,一双蟋蟀出花阴。”我为这画写过一篇小文。它之所以吸引了我,缘于画中并排在一起的一双蟋蟀。这“并排在一起”使人联想起手牵手的孩子,我也曾猜想,这八成是白石老人的童年回忆,今读此诗,证之果然。齐老先生是以童眼画蟋蟀也。
“画有欲仿者,目之未见之物,不仿前人不得形似;目之见过之物,而欲学前人者,无乃大蠢耳。”无异于棒喝,似这蠢事我们谁没干过?
“画虫并记云:‘粗大笔墨之画,难得形似;纤细笔墨之画,难得神似。’”切莫以单纯画技视之。(韩羽,画家、作家,现居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