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美国女孩的秘密》(2008)剧照。
酒店一方面继续吸引心向艺术、家庭财富并未一落千丈的上流社会白人大学毕业生,另一方面也开始挖掘其他的潜在住客。《纽约客》上刊登的各种广告清楚地表明了这种转变。有的广告针对的仍然是构想巴比松之初所预期的那种住客:
致年轻的女诗人,或音乐家……或艺术家……或 想要在任何领域一展宏图的你……你是否意识到,巴比松的诞生,正是为了给你的才华提供一个顺利施展的背景?……而且能让你以现在的薪资享受憧憬未来梦想的奢侈?(1932 年)
但很快,酒店就开始针对有职业抱负(或走投无路)的女性,宣传在这里建立人脉网络的潜力:
智慧的年轻女性要智慧地生活!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在工作之余的身体舒适度、娱乐活动与心理激励。巴比松的年轻女性充满活力……渴望成功,因为与 她们来往的都是活跃于商业与专业领域的人士……艺术家……音乐家……戏剧家……作家……你能与这些人建立有价值又充满魅力的友谊。成为其中一员吧!了解一下适宜环境的宝贵价值!(1933年)
巴比松的广告还会利用在纽约找工作的年轻女性心中的不确定性。巴比松未在广告中提及的,或者说至少是没讲清楚的,是酒店现在提供的安全保障与以往不同了。
1927年,巴比松那鲑鱼红的砖墙对于居住其中的女性来说无异于一个承诺,象征着在一个依然充斥着对新女性维多利亚式指责(这里指试图打破传统性别角色和期望的女性在当时的社会中是被广泛谴责的)的社会中受到得体礼貌的对待。
而现在的巴比松所提供的安慰和保护,则能让女性免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谴责:如果女性不应该有工作,如果这种奢侈只能留给养家糊口的男人,如果如今有工作的女性会被视作不爱国,那么任何在纽约拥有,或是正在寻找带薪工作的女性,都与贱民无异。
每当女人穿着工作制服走在大街上,或者站在自己办公楼的电梯口等待,就是在提醒着大家“男子气概为其妥协让步”。到1932年,已经有26个州将已婚妇女从事工作规定为违法行为,而那些没有强制要求女性结婚后辞职的州,却也强制要求她们公开即将结婚的身份,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女人从“真正的”养家人手中抢走工作是很过分的行为。巴比松提供了躲避这种谴责的栖身之所。这里已经不再只是公寓式酒店,还是安全的港湾。
1932年到1933年的冬天尤其寒冷。纽约的街头,不仅有“胡佛村”和等待分配救济食物的队伍,还有单身女性在游行,要求获得工作机会。其中很多人都来自“好家庭”,成长于“咆哮的二十年代”的乐观氛围当中。
1933年,富兰克林·D.罗斯福当选为总统,而大萧条正处于巅峰——国民收入减半,900万个储蓄账户消失。罗斯福宣誓就职时,38个州关闭了本地银行,很多地方政府都没有足够的资金支付救济金。股市的崩盘暴露了过往十年中乐观主义带来的假象。用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的话说,这十年建立在“国家对物质利益的全神贯注”上。
毫无疑问,她说得对:20世纪20年代倡导一种由个人主义与消费主义定义的现代性,但也让女性从中受益,她们被允许去向往炉灶与家庭之外的东西。现在,她们又被告知,要回归炉灶与家庭,即便按照眼下的经济状况,她们恰恰不应该这么做。然而,仍有人在苦苦坚持。
坚持追求工作的吉布斯女孩
很多正在找工作的年轻女性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但她们找到工作的机会很渺茫:巴纳德学院1932届需要工作的毕业生中,只有三分之一找到了工作,主要的职责就是打字。英语文学学位在就职中毫无用处,除非简历上能补充个秘书学校的学历,最受青睐的相关证书当然来自最好的那所:凯瑟琳·吉布斯秘书学校。
这些年轻的女大学毕业生曾梦想着时尚精致的未来、充实圆满的生活,现在则孤注一掷地拼命要敲开这所著名秘书学校的大门。如果被录取,如果顺利地通过了严苛的打字、速记、礼仪、体态、商业培训等课程,她们就会成为“吉布斯女孩”。
如今几乎被完全遗忘的吉布斯女孩曾经是美国劳动人口的骄傲,代表了朝九晚五族群的魅力与勇毅,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也恰恰是同一时期,胆敢在工作场所抛头露面的女性,还在遭受谴责。现在,凯蒂·吉布斯的教室里坐满的,并非来享受生活的七姐妹校友,而是急于寻找途径、觅得一份正经工作的年轻女性。
“休闲女孩”变成了“求职女孩”。瓦萨学院、史密斯学院与巴纳德学院的毕业生们,曾经通过层层考验进入了这些名校,而要进入“凯蒂·吉布斯”,比那时更难。为了容纳大量涌入的学生,1930年,巴比松大饭店第16层成为该学校在纽约的正式处所。精致与精确仍然是培养吉布斯女孩的核心精神。

电影《轻松生活》(Easy Living,1937)剧照。
除了仪态、发声与举止方面的必修课,学校还请来了著名的匈牙利画家兼包豪斯学院教授拉兹洛·莫霍利-纳吉这类人物,来进行艺术鉴赏讲座作为补充。学校还请来名牌大学的教师讲授多种多样的课程,比如健康、体态与个人卫生、现代装饰、银行业务、管理问题、商界时尚、收入管理和英国文学。
最后这门课的目的,想必是要让女孩们在遇到谈论书籍的相关情境时,能接得上话。吉布斯提供从学校毕业后的生活指南,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吉布斯女孩总是掌握着最前沿、最全面的知识。
1934 年,凯瑟琳的大儿子自*。两个月后,凯瑟琳本人也去世了,但还活着的小儿子戈登·吉布斯继续拓展学校业务,让凯瑟琳之名成为该校成千上万学生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他加租了巴比松的第17层,也用作女生宿舍,并再迁校址,这次去的是久负盛名的纽约中央大厦。

(这张照片来自凯蒂·吉布斯学校20世纪30年代的宣传目录册,两名年轻女子在巴比松的露台上,眺望着广阔的曼哈顿,憧憬着其中的种种可能。出版社供图。)
20世纪30年代的 《吉布斯校刊》经常报道该校的年轻女学生们身处巴比松的露天空间,背后是曼哈顿壮观的天际线。吉布斯年鉴名为《压印筒》,得名于打字机中固定纸张的滚筒。年鉴最后几页更明确地表现了酒店与学校的亲密关系。吉布斯成功地将自己与巴比松如今所散发的那种充满能效的魅力联系在一起。
大萧条时期的很多学生,已然完全不是海伦·埃斯塔布鲁克·斯托达德那种出身名门的马萨诸塞慈善家,而更像是芭芭拉·库尔特,靠着母亲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勉强上了吉布斯,但这已经不要紧了。作为吉布斯女孩住在巴比松大饭店,意味着她能在学校的承诺下,进入“风景如画”的柯罗厅享用早餐和晚餐, 但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吃午餐,所以在两餐之间总是饥肠辘辘。
她手上但凡有点零花钱,也全都花在了帽子、手套、高跟鞋和长筒袜上,按照要求,吉布斯女孩必须随时穿戴这些完整的行头。要是没有按要求穿戴,芭芭拉·库尔特面临的最轻处罚是罚款,最重的则是被开除。就连在地铁上,吉布斯女孩们也不许摘下帽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末,那时候,帽子作为女性气质的象征已经非常过时了,30岁以下的女人,全都摈弃了这一衣饰。
凯瑟琳·吉布斯学校自我宣称的使命,是要将年轻女孩们送上职业女性的道路,然而,学校安排的文化与礼仪课程, 则让她们在金钱至上的丛林当中另辟蹊径。后来成为简·方达与彼得·方达(姐弟两人均为美国演艺界名流)母亲的弗朗西斯·方达当初一心要进入吉布斯,立志“成为速度最快的打字员和最优秀的秘书,人尽可雇”。但这并非她全部的规划。
在弗朗西斯·方达为自己想象的未来里,她会雄心勃勃地降临华尔街,并在不久后嫁给百万富翁。这也正是她后来的行动,还行动了两次,直到在1950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吉布斯的就业方向有多种可能性,而且都非常成熟,因为雇主对于自己理想的吉布斯女孩并没有一个准确明晰的标准,这方面没有法律规定,更不用承受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所以高管们要求女孩身高必须超过170厘米,或者只能是红头发,也都是完全被容许的。
著名飞行员,同时公开支持同情法西斯主义者的查尔斯·林德伯格就要求,雇用的秘书必须和自己的意识形态步调一致。《周六晚邮报》援引过一位高管的话,这位高管在两个月内前 后雇用了两名吉布斯毕业生,因为他儿子娶了头一个。不过,吉布斯女孩们也利用秘书的职位,开始在企业晋升之路上跋涉。
20世纪20年代,女性职业生涯可以突破护理与教学领域的观念开始生根,并延续到了30年代,没有到大萧条时期各种混杂讯息的影响。在巴比松,这种观念通过各类频繁的茶会、谈话与讲座得以加强,相关活动还包括一场由巴纳德学院俱乐部举办的职业女性主题晚宴,晚宴来宾发表了一系列的演讲:“女性与报业”“政府中的 性”“医学界的女性”与“参与地方政治的女性”等。
随着电影业的扩张,收音机持有量翻倍,报纸发行数量激增,“坚定自信”的女性形象得以经常展现,也成了那个年代的流行文化之一。30年代银幕上的女主角们有“雄心勃勃的职业女性、勇气可嘉的演艺人士、成熟优雅的社交名媛、金发迷人的性感女郎等,其中最受欢迎的,是精明睿智的新闻记者”。
这些角色由凯瑟琳·赫本、卡罗尔·隆巴德、克劳黛·考尔白、琪恩·亚瑟等著名演员扮演。而银幕上这些虚构的女主角,成为“20世纪20年代某些失却的壮志之宝库”。不过,与此同时,这些电影女主角被编排了挫折重重或被驯服的命运,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乱世佳人》之中,斯嘉丽·奥哈拉险遭强暴,从狮子变成羔羊。
换句话说,大众文化对20世纪20年代的女性解放进行了30年代式的谴责,而比这更微小、更本地化,没有以电影方式呈现的谴责则更是司空见惯,成为巴比松住客们的日常经历。

电影《离婚帐单》 (A Bill of Divorcement,1932)剧照。
1935年的一本手册《记者养成指南》这样写道:“你看的那些电影里,有些女性找到了记者工作,并且报道了重大新闻。女士们,那都是仙女的梦幻粉尘……如果在你的梦想中,是自己在报道总统的新闻发布会,那么最好深呼吸,好好想想,你是苏西。‘苏西?’我没提过这个名字吗?所有的新闻团队都把新招来的女同事称为‘苏西’,她们只能努力争取做出点成绩,才能为自己争得别的代号。”
但仍有一些人和一些所在,相信女性能够找到充满意义的工作,巴比松就是其中之一。酒店的社会活动总监兼就业顾问伊丽莎白·柯蒂斯坚定地相信,一家女子公寓式酒店能够提供给住客的东西,绝非粉红砖墙之外的社会所能及。
柯蒂斯相信,任何现代女性如果要追求事业,都必须和家庭决裂,要彻底将厨房杂务、强制进行的待客以及各类家庭义务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如果女性来到办公室,脑子里想的还是必须要赴的晚餐约会,或者必须招待来访的亲朋好友以取悦母亲,那她只花了一半的心思在工作上。”
柯蒂斯此言不无道理:如果你不用为自己做饭(更别说为别人做饭),如果你不用陪自己的母亲去参加晚上的饭局, 而是可以与自己亲爱的女同事们一起去餐馆和鸡尾酒吧,那么你不仅会过得更快乐,事业上也会更有建树。而每天早晨 从巴比松门口鱼贯而出,戴着白手套的吉布斯女孩们,恰恰是这一道理活生生的证明。
20世纪30年代,巴比松的住客群体发生了转变,大多是些铁了心要工作、渴望走职业之路的女性——即便这种心态仍然被框定在整个社会眼中“淑女且专属于女性”的范围内。而正是这种转变巩固了该酒店的声誉:这里是有美貌又有抱负的年轻女性来纽约的首选落脚点。
经济复苏,美国参战女性重获工作机会
经济环境逐渐好转,1940年,巴比松宣布已经“完全还清了抵押贷款”。巴比松大饭店感觉资金足够充裕了,于是用现金购买了毗邻的大楼,从而保证了酒店今后的采光:再也没有别人能在那里建房阻挡阳光了。通透的自然采光,是巴比松对未来的宣言。
然而,大部分年轻女性走出大萧条时,背后都有一连串破碎的承诺。她们中经济 条件较为优越的那些,在1929年10月决定命运的那个星期之前,一直想象与期待自己会过上悠闲的生活,每日滑冰、骑马、郊游、坐汽车、约会、与朋友相聚。然而,最后,她们只得到了一双鞋,运气好的话可能有另一双换着穿。
等到经济的乌云终于散去,她们想要弥补整整一代人错过的乐趣。欧洲远在大西洋彼岸,那里刚刚爆发的战争一开始几乎没在美国显露什么迹象。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很快结束了。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了珍珠港,美国参战了。男人上战场打仗去了,大家自然期待女人能接手他们的工作——尽管之前她们还会因此受到训斥和非难。绰号“疯狂比尔”的多诺万将军号召女性到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战略情报局上班,并解释道,理想的雇员应该“集史密斯学院毕业生、鲍尔斯模特和凯蒂·吉布斯秘书的特质于一身”。
本文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巴比松大饭店》。
原文作者/[美]保利娜·布伦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语部分校对/卢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