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追踪》剧照。图片来源:雅昌网尹力专页
而《没有过不去的年》,这部电影实际上存在着一个比较大的时空组合——时间轴,内在的张力是改开后这四十年的剧变,空间轴我就落在北京、徽州和美国洛杉矶。是小体量、大格局的安排,当人的命运放到这样的大的时空中,其实就是把个人的小情小调上升到了家国情怀。
澎湃新闻:说实在的,在国产电影院线票房逐渐“收复失地”的这十几年,你的作品产出量并不高。是各种忙,还是遇到了艺术的困顿?
尹力:我也在企图改变。这十来年间,国内院线从3000块银幕到了7万块银幕,很多导演都在转型,往商业上转,拍玄幻和高概念商业大片。但我早年受的电影教育“中毒”太深,看的都是欧洲知识分子电影,左岸派拉丁区,英格玛·伯格曼、玛格丽特·杜拉斯、阿伦·雷乃、阿兰·罗伯·格里耶,法国“新小说”流派,所以我总是逃不脱“作者身份”的形而上学、文以载道这些命题。当然,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切口让我做到既好看,又能够把这些“私货”渗透到当中,在我的创作初衷里才能找到基本的共鸣。
《无悔追踪》如此,《没有过不去的年》也一样。《无悔追踪》刻画的是一条胡同40多年的变迁,写的是一群本分和善良的小人物被裹挟在时代大洪流当中,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心得又是什么。有一年,陈丹青跟我说,1990年代在美国那会儿,大家为了《无悔追踪》,去租录像带,特意先买台录像机,一群人每天围着看,看得直哭。我相信他一定不是被感动了,而是看一同走过从前,看到了中国人的心路历程,看到了其中的奋斗和苦难,我想如果一部电视剧能让人们去思考这样的问题,还是蛮欣慰的。
《没有过不去的年》,写这40年改革开放,国家体量大了,肌肉壮了,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人们比过去有钱了,我们的心得又是什么?“冰冷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灼热,灼热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生活,生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对错,对错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爱过……假如还有来世,来世从头说。”你再听这歌,是不是又是一番况味?
《没有过不去的年》剧照,吴彦姝在片中饰演吴刚的母亲
澎湃新闻: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的作品现实主义的脉络一以贯之,你不愿也不能去拍“飘着”的东西?
尹力:《没有过不去的年》,现在很多评论家说是现实主义,其实现实主义从提出,就是批判现实主义。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雨果,他们更多的是对现实犀利地批判。当年,苏联作家高尔基提出的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在今天看起来,那也是一个套路。是以离开了批判,现实主义还是否存在?
而中国的作家或者说如我这样的电影创作者,骨子里都带有一点超然。体现在艺术表达上,这种达观或和解,在一定程度上也透着无奈、无解和无题。《无悔追踪》如此,《没有过不去的年》也一样。《没有过不去的年》最后所谓的矫情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或者说是我主观温情的解决方案出现了;《无悔追踪》中,我则把人生看作是一粒周而复始的尘埃。
“快乐的源泉是什么?幸福感怎么没了”
澎湃新闻:这么说或许有些消极,但当人们现在去看《无悔追踪》的弹幕,则会看到一种热情在涌动,或者说哀而不伤中有一股暄腾劲儿。
尹力:艺术家是没法给社会指出路的,我们所能做的,不管是什么形式,归结起来都是在记录时代。
当年看《无悔追踪》的观众,如今不少早已为人父母,他们能够记住电视剧中一个个个体命运的沉浮,不管是理发师,小学教员还是片警儿,没有人是悲悲切切,自怨自艾的。
老百姓插科打混,嬉笑怒骂,自得其乐,内心充满对未来的热望,才会用自嘲来消解眼前的困顿。“没有30年不落的大瓦房”,“窝头再大也得搁到屉上”,“我就不信你能呲出两丈的尿去”,而恰恰在很多调侃当中,时代的人心向背不经意地被记录下来。
里面的人们都生活在泥土中,生活在人间烟火里,人人都有想要改变自己生活的热望,人人都有在困苦当中挣扎的劲头,而这就是中国人。放在胡同里面,又特别北京人。在历史洪流当中,这些没名没姓的人,恰恰是他们在推动着国家往往前走。
我认为电视剧永远有颠扑不破的八个字,“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而在电影当中,我觉得只要有机会,别忘了给这个时代留个存照。从《无悔追踪》到《没有过不去的年》,真的是像链条一样,把这几十年给勾连起来了。
澎湃新闻:是勾连,但也有嬗变。这两部作品里都是北京人形象为主来演绎,但似乎可以这么说,当我们富足了,却又来了深刻的精神危机。
尹力:没错,在《无悔追踪》里,赵玲琪饰演的“大脸盘子”去买肉,卖家切的都是瘦肉,她一看当场就要骂街。为什么?当年一家人肚里那点油水,就靠买肉时能多切一点肥膘回家炼油。但无论生活多么地难,邻里之间和夫妻之间,面对种种时代洪流,都表现出了一种达观和隐忍。但在《没有过不去的年》里面,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你能看到人物和人物关系之间的这种撕裂。
当大家被裹挟在巨大的时代旋涡,亲情是唯一的避风港和支撑人能够活下去的内在动力。到了《没有过不去的年》,外部环境是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鳞次栉比,人们的生活富足早已到了完全不用为衣食而忧愁。可你看吴刚饰演的这位编剧,他肯定是在中产还稍微靠上的那个阶层了,有房有车,儿女都在国外受教育,但用他自己的台词说,“我们当年想的那些愿望都实现了,为什么就快乐不起来呢?”
这样的叩问,实际上是今天很多人扪心自问的话题,快乐的源泉到底是什么?人们的幸福感怎么就没有了。历史可以回溯,但不能开倒车,今天中国的舆论场上,可能存在不同的声音,但没有人不愿意自己的国家好,没有人还愿意回到食不果腹的时代,但内心的失落与空缺又该靠什么去填充?
在过去,妈妈带着几个毛茸茸的小鸡到处去觅食,那种田园恬静的风貌早已不在。经济高速发展下,别说回去,人们连停下来都不太可能了。片中江珊饰演的老婆,就问他你想写的那么多,你什么时候能写呢?其实大家看到这个人物时就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写作的状态了。
江珊在片中饰演吴刚的老婆
澎湃新闻:但你的批判与揭示是温情的。特别是说到吴刚、江珊饰演的这对夫妻,在处理外遇问题上,很明显和二十年前冯小刚《一声叹息》里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一样了。
尹力:这里边既有辛辣的讽刺,我是拿他当成一个嘲讽和批判的对象,但对这个人物又寄予了很多同情。因为在生活中,能有几个生来就是大奸大恶呢?你能看到有一批看似事业有成的人,他们往往还很要面子,可过多的*背负,在过着想自尊又狼狈的日子。我觉得这些细节还是很能够映照当下这些人的丰富性,不是单一的。
说到片中这对主人公的夫妻关系,我们看到他们是在谈条件,这才是悲哀到心里了——得到和失去之间,每个人都被失去,每个人也有得到;大家都在一个明码标价的体系中,掂量着我这么做是值还是不值?不是值得的“值”,是值钱的“值”。其实不光是咱们中国人,全世界所有的民族,都在快速发展的过程当中都遇到了类似的精神危机,概莫能外。
“氛围的营造,才让人物生了根”
澎湃新闻:说完脉络和关联,我想把问题回到具体操作层面,谈谈拍戏的过程。
尹力: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年》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比着我当年拍《张思德》《云水谣》的天南地北、跋山涉水,这片子拍得很愉快。演员都是我熟悉的演员,基本上一招手就都来了。你要非让我说,我想从吴刚的角度谈谈。
吴刚当年要演《铁人》,没有一个人同意。尤其他那会儿还戴着个金丝眼镜来报到,跟个少爷似的。从主管领导到大庆油田1205钻井队,再到“铁人”的家属没有不反对的。大家都说,这戏你怎么也得找个像《亮剑》里李幼斌的来啊!但我认为吴刚行的。第一,他是一个创造性的演员,在北京人艺舞台上历练多年,有实力,短期内让他学陕西话、练秦腔,对他小菜一碟。第二,我在片中安排了“现在时”刘烨黄渤演的,彩色胶片拍摄;过去时,吴刚演铁人,黑白影像。我把这两者放在一起来对照,铁人身上有的就剩下理想主义了,但整个人生机勃勃;今天的人武装到牙齿,却患上了“沙漠综合症”,找不到方向。这其实也是一个隐喻,在一定程度上写的还是价值观对撞,和《没有过不去的年》与《无悔追踪》间异曲同工。
吴刚《铁人》